卷一 玉葉逢江草,凌波橫塘路 第三十三章 姐妹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燭台上紅淚堆疊,猶有一絲殘火未熄,天色雖已放亮,可綠松燒紅著臉,輕輕推門而入時,帳內卻還全沒一點動靜。只隱約能見床邊橫出了半截玉臂,踏腳上搭了雪白的中衣。室內似有一股難言的味道,要聞又聞不真——她也不敢深想,只細聲道,「少夫人、少爺,該起身梳洗,往前院問安了。」

蕙娘從前黎明即起,這習慣多年間從未改變,她也從來都不賴床的,可今日綠松喚了一次,床上還無人應答,眼看時辰是再拖不得了,她只好拎起金錘,在銀磬上輕輕一敲,這一敲,總算是敲出了動靜,伸出帳子的那隻手動了,帳內也傳來了少夫人極輕的低吟,被浪再起,帳內少爺似乎坐了起來,卻又被少夫人抱著腰給再摁了回去。

「再睡一會……」她從來也未曾聽過少夫人這樣的音色,同從前相比,這琴弦一動帶出的雅正似乎並未變化,可卻陡然低了幾個調子,裊裊餘韻,像是能鑽進人心底去。就是少爺都像是聽得呆了,過了一會,才從帳內道,「你們都出去吧,我穿了衣服,你們再進來。」

綠松登時恭謹地退出了屋子,待得再聽到磬聲後,她這才帶著一群丫鬟魚貫而入——少爺和少夫人都自己穿好了衣服,只是少夫人似乎仍覺睏倦,她連連揉著眼睛,眼下兩彎黑影又濃又重……綠松跟了蕙娘這麼久,也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樣沒有精神。

再一看少爺,幾個丫鬟臉都紅了。二少爺風度怡然,京城眾人素來傳誦不休,她們也都是聽說過的,昨日只驚鴻一瞥,已覺得的確劍眉星目、朗然照人,可今日睡眼乜斜、髮絲凌亂,不知如何,反而更令人無法逼視……

眼下到了新房,很多規矩就和從前不一樣了。權家沒有上下水道,凈房也要窄小一些,二少爺先進了凈房,石英便親自跪下來舉著臉盆,綠松擰了手巾把兒給蕙娘洗臉漱口,等兩人先後從凈房出來,幾個大丫環又一擁而上,要服侍二少爺洗漱。卻為二少爺擺手回絕,「給我一盆熱水,一把手巾就得了,我自己一個人慣了,不用人服侍。」

綠松未敢就退下去,她拿眼去看蕙娘,見蕙娘輕輕點頭,這才親自為二少爺斟了熱水。於是一行人又忙著支開屏風,瑪瑙來服侍蕙娘穿了正紅羅衣,梳了新婚婦人慣梳的髻子,緊跟著便同往常一樣,孔雀捧首飾,香花端了梳頭包袱過來,綠松石英一左一右,一個捧了西洋花露水兒,一個端著各色名貴妝物,象牙管里填的口脂、和田玉盒裡盛的胭脂、天青石筆里鑲嵌的海外螺黛……五六個人忙得不可開交,權仲白梳洗完了,往西洋落地大鏡前一站,自己把頭結成髻上了玉冠,回身望見梳妝台前這一群花花綠綠忙忙碌碌的妙齡少女,不禁就在心底嘆了口氣。

因他在這院子里住了有十多年,已經住得慣了,此番新婚,也未換更大住處,只是修繕裝葺了一番而已。婚前他又老在香山藥圃里,多少也有點逃避的意思,今日一打眼,才覺得這屋子根本就已經不再是他的屋子了。曾經素白的牆面被安了多寶格,裡頭供著楚窯黑瓷。本來空蕩蕩一張炕一張床,再一個八仙桌,也就是這屋裡全部家當了。可如今,梳妝台、月桌、西洋落地鏡、楠木大櫃,炕上一對炕桌,床前黑檀屏風——就連這床都被換作了廣式螺鈿拔步床,一掃從前那張蘇式床的簡潔,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輝,富貴得傷人眼……

這裡已經不是我的屋子了,他這麼一想,又有些煩躁起來,對蕙娘話就多了一句,「你倒是比公主都貴重,不過梳妝打扮,也要七八個人圍著你打轉。」

蕙娘從鏡子里瞅了他一眼,笑微微地道,「咦,姑爺倒是挺明白公主是怎麼打扮的么。」

權仲白總是很容易被她鬧得特別煩躁,他也算是明白了:沖焦清蕙客氣,那是絕不行的,你客氣了,她就能順著桿兒爬到你頭上來。可要對她不客氣,他又實在做不出,畢竟多年來養就的風度在那裡,有些話焦清蕙漫不經心就能說得出來,可在他權仲白這裡,是要下了決心才能出口的。

要這樣輕易就為她改了作風么,他又覺得實在不太值當……權仲白也只好悻悻然地哼了一聲,以示:我不同你計較。

他本待要踱開幾步,甚至就到院子里去等她,可焦清蕙身邊那掌事兒的大丫頭瞟了他一眼,又垂頭在主子耳邊又輕又快地說了幾句什麼,焦清蕙唔了一聲,又說,「姑爺,要不要試試我的玉簪粉?要不然,鹿角膏也還堪用,都是我們自己制的,比外頭的要乾淨一些。」

她語調里含了幾分笑意,雖像是示好,可聽著又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權仲白皺起眉頭,一時也拿不准她究竟是要修好呢,還是又突發奇想來笑話她了,才剛擺了擺手還沒說話,卻見焦清蕙從鏡子里笑著點了點自個兒的脖子,他回頭一看鏡子,這才發覺——雖然系了領扣,可到底還是有一小片紅腫咬痕,歪歪斜斜就藏在領子邊上,一動彈就露了出來。

三十年練精還氣,腎精是一定極為充足壯健的,可就連權仲白自己都不知道,他竟能鏖戰那許久都未疲憊,要不是焦清蕙又抓又撓,又扭又吸,到末了乾脆一口咬在他咽喉上,把他嚇了一跳……只怕折騰到四更都未必能消停。他撫著脖子,不免有幾分羞赧:這種事,做男人的自然要體貼妻子,畢竟女兒家是吃虧的一邊,雖說焦清蕙只是看著嬌滴滴的,身上可結實得很,但破瓜之痛仍然難免……

不過,也是她自己不聽良言,非得這麼折騰。權仲白又理直氣壯起來,他問,「粉在哪裡?我自己塗。」

幾個大丫頭頓時面露尷尬之色:服侍主子,是她們的本分,可這個主子連粉都要自己塗,這是姑娘在,又是頭一天,還說的清楚。要不然,主子心裡還指不定怎麼想呢……

蕙娘業已經梳妝完畢,她忍下一個呵欠,強撐著站起身來,親自從香花手上拿過了玉簪粉,又在綠鬆手里挖了一點鹿角膏,見權仲白已經解開領口,露出一點脖頸來,卻仍有些戒備之色,她真恨不得把這一手的白,全抹到他鼻頭上去……她又不是《西遊記》里的白骨精,難道還會吃了他不成?

「你自個兒能抹得勻嗎?」她掃了幾個丫頭一眼,「唉,算啦,我來幫你吧。」

權仲白默不做聲,蕙娘看得出來,他是強忍著不舒服呢……她更想把粉膏糊他一臉了,可當著下人的面,到底也只能做賢惠,慢條斯理地先將鹿角膏塗勻了,再敷一層玉簪粉。只是手指觸到權仲白脖頸時,多少有幾分不自在……她和權仲白似乎天生就犯相,指尖一觸,就覺得有輕微電流吱吱作響,燙得她渾身不舒服……

被這麼敷上兩層,就是蕙娘的黑眼圈都遮掩得差不多了,更別說這小小吻痕了。不片晌,兩人已經裝扮停當,也來不及吃早飯了,只各含了一片紫薑,便攜手出門,去給一眾長輩奉茶請安。

權仲白續弦這自然是大事,兩夫妻今天一天事情不少,給活人奉茶之前,還要先給死人上香,因此兩人才起得這格外地早。當然嗣後權家當然還要大宴賓客,不過作為新婦,倒是無須出面招呼應酬,只要回去等待各路長輩前來探看勉勵也就是了。權仲白要忙一點,因蕙娘被賞穿三品淑人禮服,按慣例,他是要入宮謝恩的。

天色剛放亮不久,正是一般人起身用早飯的時候,權家小宗祠前已有幾位老僕守候,一望即知,這都是在家中地位特殊,不能以尋常下人相待的多年老人。見到兩人過來,便開了祠堂大門,又放響鞭炮等等,不多時,良國公並權夫人也進了院子——這是現任族長,開祠堂,他自然是要在一邊的。

蕙娘和權仲白便成了牽線木偶,先給族長行禮,再拜一代良靖公,一代代傳承祖先拜了,再拜一排排宗房長輩的牌位,多年世族,到最後蕙娘手都要被香灰染紅,這才拜到了上一代權仲白生母,元配陳夫人——也就是義寧怡順大長公主之女,她也是權家宗房上一代唯一去世的長輩。蕙娘心中有些好奇:良國公承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他是三子,按年紀來說,上頭兩個哥哥只有更大的,這些年來,家裡總有些生老病死的吧……可卻全沒體現在宗祠里,在上頭還有太夫人的時候,這種事可並不太常見。

再往下還有一排,孤零零的也是一個牌位——這便是權仲白元配達氏了,因是平輩,他無須行跪拜禮,只是鞠躬上香,便自己退開。蕙娘取了香正要跪,已為身邊老僕止住,「少夫人請行姐妹禮。」

大秦疆域廣袤,各地風俗繁雜,禮儀也往往有所不同。蕙娘並不大清楚外地人是怎麼操辦這個問題的。不過在京城,高門風尚看內宮,自從百年前孝安繼皇后在元皇后靈前行妃禮後,一百多年來,不成文的規矩,續弦在元配跟前,一般都行妾禮。

當然,權仲白的情況和一般人還不大一樣,雖然禮成,但他又沒有圓房,新婚三天人就去了。再說,達家現在式微,和焦家根本沒得比,但不管怎麼說,禮數還是禮數……

蕙娘還有些遲疑時,良國公咳嗽了一聲,「此乃吾家規矩,生者為大,焦氏不必多心。」

他這個族長要抬出族規,蕙娘還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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