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玉葉逢江草,凌波橫塘路 第三十一章 成親

但凡成親,越是富貴的人家,新娘子就幾乎越悠閑。尤其是蕙娘,不管她的嫁妝、她的誥命在權家激起了怎樣的波瀾,她自己倒是安安閑閑的,除了一大早起來,家裡人便不給她吃喝之外,她只需呆坐在自雨堂里,由一左一右兩個大丫環精心服侍著。等到了時辰,自然有人給她上妝換衣,插戴上全套的頭面。

焦家人口,畢竟是少,這一次大辦喜事,越發捉襟見肘。四太太帶著兩個姨娘忙前忙後,連前院的管家都動員起來招待客人,老太爺自然不必說了。該說的話,他們也早都放在前幾天說完了,眼下也就只有文娘有空陪在蕙娘身邊,小姑娘被逗得咯咯直笑,等外人散去了,就逗蕙娘,「姐,你看著就像個大號的針插子。」

光是這頂鳳冠,那就是寶慶銀加工細作,用一年的時間給精心打造出來的頭面。上頭鑲嵌的珍珠寶石金玉花鈿,就有四五斤重了,更別說鳳冠下頭還有各式各樣的挑心、分心、金簪、寶牌,蕙娘還沒戴冠呢,已經覺得頭頸沉重,對文娘這一嘲笑,竟真無言以對,只好遷怒於喜娘,「是要把我畫成猴屁股才罷休嗎?」

雖說喜妝有一定規格,但用慣了香花,蕙娘哪裡看得慣這兩個喜娘的手藝。才一上妝,便又拭去了,由綠松、孔雀等大丫頭在一邊打下手,香花親自挑了西洋來的紅香膏,在兩頰先薄薄地敷了一層,越發顯得蕙娘面色膩白,彷彿自內而外煥發光彩。連文娘都湊上來,用指甲挑了薄薄一點胭脂,給蕙娘在唇上輕輕印了櫻桃大的兩點紅色,又笑道,「其實你唇這麼小,還點這麼薄的胭脂,倒沒多大意思了,要依著我呀,我就把你的唇兒都塗紅了,吃得我姐夫一嘴胭脂。」

連綠松都在偷偷地笑,蕙娘狠狠地白了妹妹一眼,文娘越發得意非凡,她更熱衷於打扮姐姐了,忙前忙後的,就像是個小丫頭一樣,熱心地為香花出著主意打著下手,兩人用了小一個時辰,終於將蕙娘裝扮出來了——不說艷冠群芳,少說是要比那兩個喜娘打扮得更合蕙娘的口味些兒。文娘倒退了一步,背著手左右一看,這才滿意地笑了,「掀蓋頭時候,不至於丟了我們焦家的臉面!」

「我還沒出門呢,你就老氣橫秋起來了。」蕙娘白了她一眼,見文娘洋洋得意、不以為然的樣子,她忽然自心頭湧起了萬般柔情。

自己對文娘,是有些過分嚴苛了,都說文娘性子倔,其實她也說不上大方,越是看不過眼,就越要使勁地踩她……倒把這孩子鬧得更倔了些,自從去年七月以後,她就再沒向自己問過婚事,也再沒有提起過她對權仲白的仰慕了。就連現在,兩姐妹旦夕間就要分離,從此人生路遠,誰知道合適才能再見?可她就是綳得緊緊的,連一點不舍都不流露出來,反而故意裝得滿不在乎……

「過來。」她便沖文娘張開雙手,又警告道,「可別哭髒了我的妝粉……倒是衣服還沒換呢,眼淚鼻涕,隨你蹭吧。」

「誰要哭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越早出嫁,我就越早住進自雨堂里,我巴不得你早點出門!」文娘氣得又跺了跺腳,一邊叨叨,一邊緩步靠近蕙娘——她終於還是沒有忍住,慢慢投入了姐姐懷裡,軟著聲音叫了一聲,「姐……」

一頭叫,一頭就禁不住輕輕地抽噎起來,像是一頭奶貓正咪|咪地叫。蕙娘撫著她的髮辮,想到祖父說話,一時真是萬般不舍——這個鋼鐵一樣的女兒家,鼻間竟難得地有了一點酸意。

「以後……」她清了清嗓子。「以後,你就是家裡的大女兒了,什麼事都更上點心,多看少說,凡事爀爭閑氣,一定聽祖父的話,老人家不會害你的。知道了?」

姐姐難得溫存,文娘哭得越發厲害了,她輕而含糊地嘟囔,「我怕……姐,我怕……」

怕,是啊,誰不怕呢,自己待嫁時,隱隱約約想必也是有幾分懼怕的。怕那潛在的、無數的對焦家虎視眈眈的貪婪的口,怕天意難測、怕命運弄人,心中難免也怕遇人不淑……人口凋零就是這樣,眼前再花團錦簇,底子都是虛的。外人看得到熱鬧,看不到熱鬧底下的苦。吳興嘉對她焦清蕙,想必從來都是又嫉又恨,恐怕亦難免有三分羨慕,可她們又何嘗不羨慕吳興嘉?誰不想做個嬌嬌女,誰又是天生就的精鋼筋骨?

「怕有什麼用。」蕙娘又端起了從前的架子,她哼了一聲,「你不是一貫愛和我比?焦令文,我倒要看看,咱們倆出嫁後的日子,誰過得更好。」

文娘就算再難,也不會比姐姐更難,權家水深,這一點她還是清楚的,比起註定要嫁給老太爺衣缽傳人的妹妹來說,姐姐的路,是要更難走得多了。她噗嗤一笑,笑中倒還帶了淚意。「去你的,我這不是准贏么?這有什麼好比的——才不要你讓我!」

「人都還沒出門呢,」蕙娘掃了她一眼,她拿起手絹,一邊數落妹妹,一邊給文娘擦起了面上的淚痕。「永遠都這麼輕敵。」

文娘的眼淚又出來了,她一把攀緊了姐姐的手臂,哭得就像個孩子,「要不,你就別出門了,又說要在家,又反悔了出門,嗚嗚,你言而無信……」

末了,還是四姨娘過來把哭哭啼啼的妹妹領走,蕙娘才能安耽了換衣——吉時將至,再不將禮服上身,要來不及了。

淑人禮服有一定規制,又是宮中賞穿,瑪瑙除了修改得更跟身一點以外,並未隨意改制。蕙娘穿著,只覺得倒還不如家常便服——緊跟著,喜娘帶了丫頭,開始在她身上披披掛掛,戴霞帔、系墜子,腰上掛荷包,裙邊懸禁步,這全打扮完了以後,蕙娘再掂了掂一會兒要抱著上轎的寶瓶,不禁嘆道,「我現在就差前後兩塊明晃晃護心鏡,便好上陣殺敵去了。」

喜娘掩口笑道,「姑娘這還算是有把子力氣了,您是不知道,一般人家的閨女兒,穿戴起了這一身,多的是要靠我們出力夾著,才不至於軟在當地的。」

一早起來,就生噎了兩個雞蛋,連水都不讓多喝,閨女兒有力氣才怪。——不過這也沒有辦法,任誰披掛了這一身,也沒法隨意如廁。蕙娘在鏡前來回顧盼片刻,聽得前頭炮響,便知道權家已經過來接親了:只可憐這攔門酒,還都是老太爺在京里的徒子徒孫們給擺的,背她上轎的也不是族中兄弟,而是家中的女健仆……

果然,不過一會,四太太帶著兩個姨娘並文娘都進了自雨堂。眾人眼睛都是紅的,文娘尤其眼睛好似兩個大桃子。四太太啞著嗓子還沒說話,只聽外頭一聲通報,老太爺也進了裡屋。

老人家日常除非朝廷大典,不然一律穿著青佈道袍。今兒卻正兒八經、披披掛掛地端起了閣老架子。蕙娘同他眼神一觸,終也未能免俗,她眼圈一下紅了,竟要緊咬牙關,才能將那不合時宜的感觸給憋回心底去。

老太爺看著她的眼神,也一樣複雜,他輕輕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一句話沒說,便從喜娘手中托盤上取了鳳冠,小心地為蕙娘戴到頭上。四太太、三姨娘頓時又擁上前來,為她用金針別住,並再左右調整一番。蕙娘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只覺得眼前一紅,一張精工細繡的喜帕被輕輕地蓋了上來,生母同嫡母又轉到了她身後去為她別喜帕……一屋子人居然寂然無聲,只有文娘一抽一抽、鼻音濃重地抽噎著,四姨娘小聲勸解,「就嫁在京里,等你也出門了,哪怕天天見面呢……現在可別哭了,哭得過分了,也敗了姐姐的喜興……」

即使隔著喜帕,她也能感覺到老太爺的手擱到了她的肩膀上,這隻手雖然經過了歲月,但也還是很有力量,它緊緊地捏著那厚實的錦緞禮服,幾乎要將料子捏皺了。儘管該說的話,已經全都說完了,但在這一握里,老太爺傳遞出的情緒,又似乎一點都不比千言萬語更少。

緊接著,便是喧天的鼓樂之聲,當喜帕再一次被挑起的時候,她周身已經換了一個天地。一群興奮的面孔圍在她身邊,有男有女,有生臉、有熟臉,甚至還有孩童的稚嫩笑聲相伴……和焦家的冷清比起來,權家僅僅是一個新房,都顯出了不同來。

蕙娘寧靜地掃了這一圈人一眼,她看不大清,他們都站著,而她呢,她是人群的中心,她位於被審視的地位……為她的夫家親戚,更重要的,也是為她的夫君。

她並未仰起頭來,依然在等,卻遲遲等不到下一步動作,直到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低聲道,「二哥,得挑臉……」

一片笑聲中,才有一柄秤桿慢吞吞地伸了過來,將她的下巴輕輕地往上一挑。

蕙娘順勢便抬起頭來,她瞅著權仲白,在一片輕輕的抽氣聲中,彎起眼,笑了。

這得是缺心眼到什麼地步,才會連婚禮怎麼行都不明白,如是新人,也就算了,偏偏他是行過一次婚禮的,這都能出紕漏。『你的腦子,究竟有多不好使?』她盼著她的眼能把這句話給說出來。

從權仲白的表現來看,他似乎也把她的情緒給讀出了七七八八,那雙波光瀲灧的鳳眼,就像是被風吹皺了的池水,起了一陣陣的波瀾。

他垂下眼去,過了片刻才直起身來,若無其事地問,「接下來該做什麼?」

眾人一發都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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