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玉葉逢江草,凌波橫塘路 第二十七章 解密

祖孫相對,一時竟無人說話,老太爺笑眯眯地出神,蕙娘便在案邊品茶,她顯得意態悠閑,白玉一樣的面龐上,竟看不出一絲情緒涌動。就像是同老太爺一道打坐一樣,對這個曾經屬於自雨堂,後又被她親自送給太和塢,現在竟輾轉到了小書房的紫檀木盒,她是木無反應……

畢竟是自己兩父子從小親自調|教出來的,養氣功夫,那是沒什麼可以挑剔的了。老爺子微微一笑,拿起小盒子擺弄了幾下,一頭和孫女兒聊天,「家裡最近,不太平啊。」

「動靜也算是小了。」蕙娘眼兒一眯,「您這茶,我喝了好,是今年新下的黃山雲霧?」

「玉泉山水潑的,怎麼說也比惠泉水新鮮點兒。」老太爺隨口說。「人家千里迢迢送過來,潑了吧覺得可惜,其實煮茶吧,雖然比一般泉水能強些,可舟車勞頓了,還有多少風味,也難說得很。要傳話說別送了,又怕底下人多想。」

底下人要往上爬,自然挖空心思,這些年來,焦家哪怕表現出絲毫傾向,就隨口誇過一個好字,此後年年孝敬,那都是懸為定例。即使是上位者,對有些事也只有無奈的份。蕙娘今日里說了喜歡,明年後年,最上等的黃山雲霧肯定少不得她一份,可她哪喝得過來啊?這潑天的富貴,有時候就是小姑娘自己都覺得有點罪過了。

「要喝不過來,就送人也好的。」蕙娘隨口說,又嘆了口氣,「唉,不過這分送給人,就又覺得是炫耀了……」

「你倒是挺心寬的。」老爺子白了蕙娘一眼,「我這明擺著跟你興師問罪來的,你還和我扯這個。」

雖說是興師問罪,可他看著笑眯眯的,竟是沒一點火氣。老人家又扯了幾個格子出來,似乎就找不到頭緒了,他鑽研了片刻,便負氣一樣地把盒子往蕙娘身前一推,「自個兒打開。」

這種宮廷中精心製造,用料名貴結構奇巧的小木盒,因為產量不多,在外頭名聲並不太大。拿來收藏一些私物,是再好也不過的了。蕙娘因愛好此物心思,手頭有十多個這樣的珍藏,平日里把玩得很是嫻熟,比起老人家自己摸索起來那笨手笨腳不得其法的憨態,開起來就嫻熟得多了。她青蔥一樣的十指在木盒上下飛舞著,這兒開了一扇門,那兒又推出了一個暗格——不過,這些格子里幾乎都空空如也,想來,是早就經過一道搜索了。

小小一個木盒,竟開出了有十多個格子,蕙娘最後還把底部一托、一摳——整個看似實木的底座,居然還是一個大抽屜,輕輕巧巧就被她給取下來了。

這個機關,辦事人估計是沒有摸出來,大抽屜里裝著些散碎的金銀,還有兩條泛著微光的大黃魚。老爺子一看就笑了,「麻氏這個人,挺好玩的。」

這盒子是巧不錯,藏東西的確也好使。可那是自雨堂送來的東西,人家肯定是把玩得熟透了,一頭要害人,一頭又用人家的盒子來盛東西。五姨娘這個人,的確是挺好玩的。

蕙娘稍微一歇手,還沒說話呢,老人家又輕輕叩了叩桌面,「怎麼不動了呢?」

她只好將托底的漳絨給扯了出來——原來在這大抽屜的底壁上,竟還有一個小小的鎖眼……這物件能做得這樣巧,也實在是挖空心思了。蕙娘一扭盒蓋上雕出的饕餮尾巴,從它臀後扯出了一把小鑰匙,插|進了鎖眼一擰,便又啟開了一個暗格。

這暗格不大,裡頭能裝的東西並不多,五姨娘也就是放了一個白紙包而已,是子若有所思地掂了掂它的分量,嘿然道,「一包子藥粉。」

他敲了敲金磬,等一個小廝低眉順眼地進來了,便將紙包擲到他手上。「找你們鶴大爺,讓他尋個大夫,聞聞這是什麼玩意兒。」

蕙娘木著一張臉,垂眸不語,等小廝出去了,她款款起身,拎起葛布裙子,猶豫了一下——卻不就跪,而是進裡間搬了個蒲團出來,這才跪到了老太爺跟前,垂著頭,露出了天鵝一樣修長潔白的頸子,一幅任人數落的樣子。錯非脊背依然挺得筆直,渾身傲氣,似收還露,不知道的人,還真當她是心服口服,只等著老太爺教她了。

老太爺幾乎打從心底里笑出來。「你平時還說文娘!怎麼,要跪還跪得這麼不情願,那倒還不如不跪呢。」

「天氣入秋,地上涼了。」蕙娘抬起頭來,從長長的睫毛底下瞟了祖父一眼,「膝蓋跪壞了,您難道就不心疼呀……」

她從小受名師教導,性子早熟,幾乎從不犯錯,即使有錯,那也是該認就認,絕無二話。別說如此撒嬌了,日常時候,語氣能軟上一分,老太爺聽著就不知有多受用了。這麼一嗲,老人家心都要化了,又哪裡還氣得起來?他一疊聲,「我心疼,我心疼,我自己親孫女,我怎麼就不心疼了?」

蕙娘這才又垂下頭去,她不說話了,把場面交給了老祖父掌控。

老太爺也的確感到很有趣。

「你布置得挺好。」他表揚孫女兒,「幾乎沒有留下多少破綻,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眾人說的,都是該說的話,也都是實話。要不是在焦梅這裡,終究還是露出了一點破綻,連我都沒法拿準你的脈門,就更別說你母親了。」

蕙娘稍微一動,她輕輕地說。「祖父……我可沒有自編自唱,這葯,不是自己下的。」

「我知道不是你。」老太爺幾乎有些不耐煩了。「你的立意,有這麼低俗嗎?不過,我也的確有些不明白,難道你從前真的服過毒藥,這毒藥又真的在你的氣血里留下了痕迹,平時給你請脈的大夫真的摸不出來,就只有權子殷能摸出來?他雖然醫術超神,但也沒有這麼神吧。可要不是如此,你又怎麼會忽然防備起來?」

這世上人有多種,有些人只懂得人云亦云,人家說什麼,他就信什麼。有些人要聰明一點兒,至少能先過過腦子,但凡事還不會往深里去想,似老太爺這樣,凡事不但看得准,而且想得遠,能撥雲見日、直指核心的,可謂是萬中無一。蕙娘布的這個局,因勢利導幾乎沒費多少力氣,動作又小……縱有疑點,也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可老人家就硬是能一眼看出最大的疑點:要是這毒不是她自編自唱,自己下給自己,那蕙娘又如何能夠提前預防?

權仲白私下提醒這個借口,也就只能透過綠松,令四太太釋疑而已,要解老太爺的疑惑,還欠了點兒。

「我要防的其實不是五姨娘。」蕙娘坦然地道。「他當時要和我私室獨處,實際上是想……」

想到這裡,即使以蕙娘城府,亦不禁有幾分咬牙切齒。「想要說動我退親,被我幾句話給堵回去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退親,也不明白此人的秉性,但他是神醫……權家又是黑白通吃,誰知道他要是不想娶,還能鬧出什麼事來?這不是聽說他到了蘇州還不夠,這幾個月居然下廣州去了么……看起來,他是真的很不想要我這個媳婦。」

雖然面上不過問,但要討大姑娘好的人,府內府外不知多少,權仲白人在江南,動向可瞞不過京城的老太爺。瞞不過老太爺……不就等於瞞不過蕙娘?

老太爺也沒想到權仲白居然光棍到說得出這一番話來,他沉吟半晌,也是嘿然,「把主意都打到你頭上來了——確實是他幹得出的事!」

不過,親事進行到這個地步,除非雙方有一人死亡,不然根本已經沒了反悔的餘地,老人家也就不糾纏這個話題了。他也是為自己梳理思路,也是和蕙娘閑話,「五姨娘這兩年來,明裡暗裡,少不得給了你幾分不快。卻又都只是小事,按你性子,不至於和她計較。她小門小戶,乍然得意,難免有些輕浮,你也知道,為了喬哥,這幾年來,我和你母親是不會給她太多臉色看的。你要出嫁的人了,出嫁之後天高海闊,只有她巴結你的份,要你靠娘家,那是沒有的事。沒出孝的時候,你應當是沒想著對付她的吧?」

他頓了一頓,又續道,「你雖然說是顧忌權仲白要你的性命,但我看你這個局,是從臘月里,你把你身邊那個丫鬟打發回家開始,就已經開始布線了。你還是沒和我說實話,真正想要除掉她,肯定是臘月里有什麼事兒,令你動了真怒。」

「有什麼事兒呢?家裡這平平靜靜、安安寧寧的,還能出什麼事兒?」老太爺也不等蕙娘答話,便自己悠然道。「啊……臘月里,姨娘們從承德回來了。聽南岩軒里的丫頭說,在承德的時候,有幾天,你生母的眼圈兒都是紅的……」

焦清蕙再算無遺策、縝密狠辣,她的手段,還不都是老爺子教出來的?即使她也有了幾分火候,在自己爺爺這頭老狐狸跟前,還真是始終差得遠了。至此,蕙娘終於再不敢和祖父繞圈圈了,她就和文娘一樣,又不服氣,又不能不服氣——可她到底又要比文娘識時務得多了,老底都被揭了,再死撐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三姨娘什麼都沒有說,」她低聲道。「我問了好幾次,她都不肯告訴我。還是她身邊的符山和我說的,在承德的時候,和五姨娘說了幾句話,她回來一個人哭了一宿……又過了好幾個月,三姨娘打量我忘記這事了,才和我透出意思,等我出了門子,她想要到承德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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