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玉葉逢江草,凌波橫塘路 第二十五章 枯萎

焦家人辦事快,後院里持續了一天一夜的戒嚴狀態,在當天晚飯後,也就伴著四太太送來的點心無聲無息地宣告解除。花月山房少不得來人到自雨堂問好,文娘被這一打岔,可能也都不記得生氣了,又問姐姐的好,又問她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說起來,她也就比蕙娘小了一歲多一點兒,一個年頭一個年尾……今年也是十六歲的人了,還是這樣,一時好兩時壞的,雖說當著外人,門面功夫一直都做得很好,但性子也還是太浮躁了一點。

蕙娘一句話就把黃玉給堵回去了,「本來沒她的事,這麼東問西問的,還指不定有沒有她的事呢,不論是做人做事,還是小心點為上,關她的事,她多開口沒錯,不關她的事,就要管,那也不該問我。」

這繞口令一樣的回話,估計也把文娘給鬧迷糊了。她又打發了雲母過來:花月山房的大丫頭,在蕙娘跟前,能比黃玉多些臉面。

蕙娘沒說府里的事,倒是令雲母坐下來和她說話。「你是肯定要跟文娘陪嫁出去的,主子的體面,就是你的體面。主子在夫家吃了虧,你這個做大丫環的難道就很有臉嗎?有些事,你們姑娘想不到的,你要多為她想想。」

文娘說府里的人才都奔著自雨堂去了,此言不虛,花月山房的使喚人比起自雨堂來,都明顯要弱了一層。雲母雖然處事周到性子和氣,辦起事來是很牢靠的,可性子綿軟,從來都不能節制文娘。身邊無人勸,慈母管得松,嫡母又是那個性子……老太爺沒空教,文娘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學了一肚皮的表面工夫,論到做人上,始終都還沒有入門。

雲母也很為難。「不瞞您說,光是這何家的親事,我們都覺得姑娘是該應下來的。可您也知道姑娘的性子……她是一心一意想要向桂家那位少奶奶看齊的。可何家的作風,您心底也清楚……」

桂家少奶奶來京城不久,論出身,她親爹品級雖然在,但距離蕙娘這個圈子還有一步之遙,論夫家,小桂統領這幾年雖然受寵,可年紀輕起點低,身份又不大顯赫。按理來說,也鬧騰不出多少動靜的。可就因為她實在是得到太多人的寵愛了,從楊家閣老太太算起,定國侯孫夫人、永寧伯家三少奶奶、宮中皇后、寧妃,哪個不是對她另眼相看,就連夫君也都寵得厲害。成親這幾年,膝下才一個女兒,那又怎麼樣?人家小桂統領擺明了這輩子是不納小了……成婚了的少奶奶們提起她,都有點含酸帶醋的,嘴上說是看不慣她的跋扈做派,心底怎麼想的,那可就不知道了。老爺少爺們,對她倒沒二話,可說起小桂統領,都有幾分天然的同情:懼內這名聲,可不是好擔的。唯獨沒出嫁的姑娘家,夫家沒定,還有得一爭,對這位少奶奶楊氏就很憧憬了。連文娘,因在家守孝,從未和她照過面的,竟都聽說了桂少奶奶的名頭……

真要這麼說,何家的確是差了一點,何總督是個風流人,太太和兩位嫡少爺在京城,任上的姨太太可就多了,還有那些個上了十位數的小庶少爺……以文娘的氣性,看不上何芝生,也是人之常情。

「親事就不說了。」蕙娘嘆了口氣,「就是家事,她也還差著火候呢。我說她,她是聽不進去的——」

「哪裡聽不進去。」雲母細聲道。「其實姑娘心裡最聽您的話了。您前兒那麼一說,她回來雖發了好久的脾氣,可也還令我去托綠柱的人情……」

她小心地看了蕙娘一眼,蕙娘也明白過來了:文娘哪裡是關心家裡的變故呢,都要出嫁的人了,家裡只要別反了天去,又有什麼事和她有關係?她這是氣消了,回來探自己的口風了呢。

「那你們就等風聲過去了,再多問問綠柱怎麼說的吧。」她慢慢地說。「這種事,沒有我插口的道理。」

雲母的眉頭不禁蹙得更緊了:十三姑娘對花月山房,那是沒得說了。能開口提點到十分,決不會只把話說到九分。聽她意思,這件事即使以她的身份,也只能說到這個地步……

偏偏妹不似姐,十四姑娘只學會了姐姐的倔勁兒,一點都沒有學會姐姐的縝密。她對權神醫……

雲母嘆了口氣:總而言之,以自己姑娘的性子,和姐姐和好,那是遲早的事,可在親事上,她再不會親自出口探問了。就連派黃玉過來,都是自己借府中事變的機會,巧言令色,才哄得她勉勉強強似乎默可。黃玉無功而返,自己要過來,那還得偷偷地來,此番回去,少不得要捱上幾句硬話了……

她還要再設法套套口風時,謝羅已經來人了。是令十三姑娘過去說話的——雲母自然也只能退出了自雨堂,往花月山房回去。

可才走了一段路,剛過了自雨堂外的小石橋,雲母的腳步不禁一頓,她吃驚地望著十餘個健仆神色匆匆地往園內深處過去——帶隊的那婆子,竟連她都沒認出來,似乎根本就不是後院里有臉面的僕役……

她一下就又把自雨堂拋到了腦後,忙忙地碎步上了假山,尋了個高處,在一塊山石後眺望了許久,這才一路小跑,回了花月山房。

時過七夕,花月山房的花兒倒是謝得差不多了,只有院子天棚底下有幾盆應時花卉點綴。雖說院子上空扎了個大天棚,開門一進去便覺蔭涼,且又無蚊蟲叮咬,還有屋內隱約透出的薄荷香,也算是一派人間富貴的景象了。但同自雨堂那飛流四注、凜若高秋,里里外外那一片清涼世界的格調相比,卻又還是多了一絲煙火氣。雲母不禁又從心底嘆出了一口氣:要不是十三姑娘提著,四太太哪裡還想得到十四姑娘?那樣一處仙境天宮也似的好去處,又哪有十四姑娘的份?可十四姑娘就只看得到姐姐壓過她的地方,看不到姐姐對她的好……

隔著窗子望過去,十四姑娘也是身形窈窕、眉目如畫,她正坐在窗邊,手裡拿著針線在做,一頭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身邊的丫鬟說閑話……雲母雙眸一凝,她加快腳步,輕輕地進了屋子,貼著板壁邊躡過去,果然正好聽到了一句話尾巴。

「……也是故弄玄虛,什麼話不能直接同您說呢,非得鬧成這樣……」

這個黃玉!雲母眉頭緊蹙,她放重腳步,掀帘子進了裡屋。乘主子背對著自己,便狠狠白了黃玉一眼,黃玉便不敢再說了,她將委屈露在面上,嘟著嘴垂下了頭去。

「死到哪裡去了。」她不說了,文娘也不問她,就像是看不到黃玉臉上的委屈一樣,她轉過頭來嗔雲母。「性子是越來越野了,大半天都不見人!」

雲母這下可不愁沒有話頭了,她壓低了聲音。「剛才出外走走,正巧就看見一群人過去太和塢、南岩軒那個方向……」

文娘立刻坐直了身子,她要細問,看了黃玉一眼,又改了口。「這兒沒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黃玉在文娘跟前,永遠都是這樣,也有她的差事,可始終都不能被真正重用。這丫頭就是因為如此,才更怨憤十三姑娘,更樂於下她的壞話……等黃玉出了屋門,雲母終究忍不住埋怨,「姑娘,她那挑撥是非的性子——」

「得了得了。」文娘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家裡這麼無聊,我聽個笑話還不行嗎?你說這一群人是去北面——可看見了是去哪兒嗎?」

「要去南岩軒,過了玉虛觀就該拐彎了。」雲母沉吟了片刻。「可她們彷彿還一直向前走呢……因是去太和塢沒有錯了。」

文娘眼中頓時放出光來,她坐直身子,口中喃喃道,「就要管,也不該問她……」

她站起身來,在屋內來回踱了幾步,忽然又問雲母。「你剛才去自雨堂,姐都說什麼了?」

說她不聰明吧,心裡其實什麼都明白,就是性子過不去。雲母一來有點被鬧糊塗,二來也是被文娘折騰慣了,早就沒了脾氣,她低聲說。「十三姑娘說了好些話,說姑娘『就是家事,她也還差著火候呢』,我又問了您的親事,她說,『這種事,沒有我插口的道理』。」

第二句話,已經被興奮的文娘給隨意揮了揮手,就被放到了一邊。她在屋內來來回回地踱了許久,口中呢呢喃喃,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又過了一會,這才一跺腳,「走!你跟我出去一趟。」

「這——去哪兒呀?」雲母已是一心一意地盤算起了十四姑娘的婚事,聽文娘這麼一說,她嚇了老大一跳。「這風風雨雨的,咱們可不得安分點兒?別和您姐姐說的一樣,本來沒咱們的事了,東問西問,還惹事上身——」

「你啊!」文娘跺了跺腳。「比我還笨!你要不去,我自己去!」

「這是要上哪去啊……」雲母不敢再說了,她隨在文娘身後出了屋子,終究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文娘掃了她一眼,唇角一扭,便露出了一個極是稱心得意、極是興奮快活的笑來,她竟是難得地把自己這跳脫的一面,在院子裡頭都給露了出來。「傻子,當然是去南岩軒啦!」

比起寧靜安閑的自雨堂、雞飛狗跳的花月山房,謝羅的氣氛就要合適得多了。同所有大事將臨時的屋宇一樣,它的平靜中透著極度的剋制,從底下人的眉眼,甚至是貓兒狗兒的姿態中,都能品出上位者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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