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玉葉逢江草,凌波橫塘路 第二十二章 傲骨

文娘到底也還是焦家的女兒,心裡再不舒服,和姐姐犟了這四個月工夫,她也沒了脾氣。被蕙娘一數落,她也就『好』了,和從前一樣,每日起來給四太太請過安,便同蕙娘在一塊練習女紅:四太太發了話,令兩姐妹時常在一塊呆著,也好『讓文娘開心開心』。

的確,能在女紅上勝過蕙娘,對文娘來說是極大的安慰,小姑娘連母親不帶她出門應酬都不計較了,也根本都不過問自己的婚事,擺出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連蕙娘的嫁妝都沒有過問。「問什麼問,反正,我的嫁妝是一定不如你的。」

焦家的生活也就重歸了寧靜,除了老太爺為朝中事忙得不可開交,還要向孫女借人,「焦梅就先給祖父用用,到你出嫁的時候,一準能還給你」之外,不論是四太太還是兩個姑娘,甚至是太和塢的五姨娘,都沒有要生事的打算。焦家的這個夏日,過得是很寧靜的。

可在有心人眼裡,卻是外松內緊……

綠松始終還是覺得十三姑娘有些古怪,自從出孝擺酒那天,她收到了那來源不明的警告開始,她就顯然是有了心事。可現在自雨堂里里外外,被梳理得整整齊齊的,丫頭們平時連院門都出不去,就連最大的刺頭石英,現在服侍起來也比誰都上心,對她這個大丫頭,也沒有從前的不冷不熱……是徹底被十三姑娘給收服了。

二門上的動靜,有石墨父親一家人盯著,自雨堂里的動靜,也有自己盯著,甚至連太和塢的動靜,符山是個一心想要進步的,就是三姨娘不說,她也要幫自雨堂盯著……一家清靜整肅,就有些動靜,也是人之常情。以她的見識,是真的沒覺出什麼不對。

可十三姑娘的心事,看著似乎是一天比一天更沉,尤其是進了六月,她越發常常出門,不是在三姨娘那裡用飯,就是陪太太吃飯,再不然,到前頭去服侍老太爺……已經有小半個月沒在自雨堂用過飯了。石墨私底下眼淚汪汪地,已經來找她訴苦過了幾次,「姑娘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不放心我……」

背地裡的一些議論,綠松都給壓下來了。她也沒往蕙娘那裡報:十三姑娘做事,從來都自有她的道理。做下人的要有分寸,有些事,明知主子會怎麼分派,那也要請示,可有些事,卻不能讓主子平白無故地煩心。

可孔雀就不一樣了,這天晚上,她端著盤子從蕙娘頭髮里拔簪子的時候就開了口。「您最近這是怎麼了,行動也不像從前,叫人看都看不透——是太和塢那裡,又有新動靜了?」

這幾個月,太和塢里的確也提拔了幾個下人進府做事,蕙娘是待嫁女,不好再管府里的事,自雨堂雖然影影綽綽收到了一點風聲,但卻沒有一點動靜。似孔雀、綠松這樣的丫頭,心裡對府中局勢都是有一桿秤的。太和塢勢力膨脹,南岩軒的日子相對來說就更不好過一些,還有花月山房,肯定也受到一定擠壓。最近十四姑娘過來看姐姐的時候,話里話外,也不是沒有埋怨……

一個三姨娘,一個十四姑娘,那都是十三姑娘要看顧的人,她們受了委屈,十三姑娘不想著向老太爺、四太太告狀,反而見天地四處遊盪,並不著家。綠松、石英還好,臉上一直都是淡淡的,但那些小丫頭們,私底下難免就犯了議論:難不成姑娘眼看著要出嫁了,就一改作風,從此要做個逆來順受的賢妻良母?

這話別人或許相信,孔雀是不信的,她也有幾分委屈:臘月里,說一聲試探太和塢,就把她給打發出去了。現在倒好,眼看就要出嫁了,和太和塢還是那麼熱乎,一點都沒有要對付五姨娘的意思。這小半年來,也不知往太和塢里送了多少珍貴難得的首飾……雖這不是她自個兒的東西,可她也代姑娘心疼。就為了五姨娘的好臉色,從前多少年收集起來的珍藏,竟也就這樣慢慢散失了……

說曹操,曹操到。蕙娘才敷衍過孔雀,五姨娘同胡養娘一道,已是抱著焦子喬來自雨堂做客了。

權家五月底已經送過了聘禮,過了聘,蕙娘多少已經算是權家人了。五姨娘對蕙娘也就越來越客氣,再不見從前那淡淡的戒備和倨傲。連喬哥,她都很肯讓他和姐姐親近,彷彿是為了彌補從前的疏遠,這一個多月,她三不五時就帶著喬哥過來自雨堂,喬哥年紀還小,和誰常在一處,就喜歡誰,這陣子和蕙娘親近得多,看見蕙娘,便伸手要抱,「十三姐!」

蕙娘彎下腰,輕輕巧巧地就把這個大胖小子給抱了起來,掂了掂,「又沉了,怎麼只見長肉,不見長個子呢。」

子喬性子靈活,雖然才兩歲多一點年紀,但話已經說得很順溜了,對大人話里的意思,漸漸地也能分辨出是調侃還是真心,他笑嘻嘻地喊了一聲,「十三姐壞!」便在蕙娘懷裡扭來扭去的,要拿蕙娘的檀木盒玩。蕙娘把一個盒子舉在手裡,笑道,「你又不是沒有,怎麼還到我這裡來討,不給你玩。」

「姨娘不讓我碰!」子喬不禁大急,扭股糖一樣擰了半天,嘖嘖有聲地親了蕙娘幾口,又央求道,「好姐姐,我親你,你給我玩玩唄!」

「這麼貴重的東西,也就是您才給他玩了。」五姨娘看著子喬,表情很慈愛。「那個盒子,我都密密實實地收藏起來,等他大些再給他玩,別砸壞了,那可是小老鼠打翻玉瓶兒,也不知該打還不該打了。」

蕙娘微微笑了笑。「這麼沉重,他也砸不壞。愛玩就讓他玩去吧。」

她抽出一張帕子來,擦了擦頰上的口水漬,便又問子喬。「吃不吃瓜?你們也得了吧,臨海來的枕頭瓜,吃著比大興西瓜好些。」

「吃——」子喬拉長了聲音,脆聲脆氣的。「我也沒吃多少,姨娘說,好東西要送給十三姐的姨娘!」

因蕙娘對他和氣,子喬是有點告狀的意思。五姨娘笑得挺尷尬,尷尬勁里又透了親熱。「別聽他瞎說,聽說三姐喜歡吃瓜……這東西不是稀罕么?我料著南岩軒的份兒不大多的,便正好從我的份里勻了一些送過去。」

會懂得對南岩軒示好,也算是有些手段了……五姨娘這個人,淺是淺了點,總算還不至於笨到無可救藥。

蕙娘不禁莞爾,「三姨娘是愛吃南邊的口味,我這裡也送了一些去,卻被打發回來了,說是吃不完……我還納悶呢,原來應在這裡,多謝姨娘想著了。」

說著,兩人便相視一笑,五姨娘語帶玄機。「太太是個慈和人,可心裡裝的事兒不多。我和三姐住得近,肯定是要相互照應。十三姑娘且放心吧,以後南岩軒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面子功夫,也做得不錯,拿準了三姨娘不是愛告狀的性子。要不是符山多嘴一句,恐怕自己也就這麼輕輕放過去了。

蕙娘正要說話,忽然眉頭一皺,又打了個噴嚏。綠松忙上前掏了帕子出來,又令石英,「去和孔雀說一聲,你們倆一道上浣衣處催一催,姑娘的手絹怎麼還沒洗出來!」

她想了想,又問蕙娘,「姑娘,還是添件衣服吧?」

「這個文娘,就是人不在,都令人煩心,上回我到她的花月山房去了一次,回來就是這樣了。」蕙娘半是抱怨,半是解釋地沖五姨娘皺了皺鼻子,她命綠松,「剛才雄黃是在外頭看賬?令她進來服侍姨娘、喬哥。我去去就來。」

說著,便當先進了裡間,沒過多久,綠松也進來了,服侍她換過衣服,才要出去,綠松又令雄黃進來開箱子找手帕,主僕三人折騰了一會,蕙娘聞過鼻煙,痛快打了幾個噴嚏,這才款款從凈房出來。正好看見五姨娘湊在木盒邊上,透過縫隙,仔細地瞧著盒子,似乎是想要鬧明白這裡頭究竟放了什麼東西。

彼此這麼一撞,自然都有幾分尷尬,五姨娘訕笑起來。「真是個巧物事,我好容易把你給我的那一個都給折騰開了,這個卻又不是那樣開的!」

蕙娘就坐下來開給她看,見桌邊放了一碗葯,她眉一揚,「孔雀剛才來過了?」

「說是正好熬了太平方子送來。」五姨娘含笑說。「還有差事要去浣衣處,這就先走了。」

「她的脾氣倒是越來越大了。」蕙娘有點不大高興,「可別撂臉子給您看了吧?」

「這哪能呢。」五姨娘也笑了。「你也知道,孔雀姑娘就是那個性子,臉色從來都好看不到哪裡去的……」

這麼說,無異於承認了孔雀對她沒好臉色。蕙娘眉尖緊蹙,「回來就說她!」

可她一邊說,一邊又打了兩個噴嚏,顯然已經不適合待客,五姨娘沒有久坐,也就帶著子喬走了:雖然沒說出口,但她肯定還是顧慮清蕙把這鼻子上的毛病,過給了焦子喬。

焦子喬臨走還抱著木盒子不放——他正琢磨得起勁呢,蕙娘看了一笑,也就給他了。「裡頭也沒裝什麼,都是空的,拿去玩吧。」

五姨娘連聲遜謝,無奈喬哥實在喜歡,她也躲不走,便只得遺憾地滿載而歸。等她走了,綠松端過葯碗來一聞,「味兒倒沒變。」

蕙娘這太平方子,吃了也有十年了,不論是她還是孔雀、綠松,都很熟悉這葯湯的性狀。蕙娘點了點頭,「這肯定,青天白日的,她哪會這樣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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