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玉葉逢江草,凌波橫塘路 第六章 雲泥

焦家人口少、地方大,幾個主子都住得很開。尤其是焦老太爺,在焦家都是狡兔三窟,二門裡有他平時靜心修道打坐的玉虛觀,二門外單是書房就有幾個,有他日常和幕僚商議軍國大事的正書房,日常接待一般門生的外書房,還有焦閣老平時真正時常起居的小書房。滿朝的『焦系』門人誰不知道,哪個門生能進這小書房和老太爺說話,那恭喜您,距離老爺子接班人的身份,就又近了一步啦。

即使以清蕙的身份,在書房院外也下了暖轎,連一個丫頭不帶,她輕輕巧巧地跟著閣老府大管家焦鶴進了小書房院子,一路穿花拂柳——老太爺小書房外頭,到了冬日就是個暖房,任何奇珍異種,但凡只要閣老說過一個好字,不分四季,焦家的能工巧匠都能給調|教得常開不敗,令老人家一抬頭就能歇歇眼,什麼時候想聞花香,想在日頭底下走走了,也不用費上腳步。

這是間口袋房,入口在迴廊左側,順著牆根站了好幾個管事等著回事,見到清蕙進來,均都露出笑來給清蕙請安。「十三小姐。」

能進小書房,就如同能進自雨堂一般,在焦家下人中,地位自然不同一般。清蕙對他們也算得上客氣,她露出笑來,一一點了點頭,眼神又落到了領頭的二管家焦梅身上,「祖父還在吩咐家務呢?」

「是阿勛在裡頭回事。」焦梅話一向不多,說完這句話便閉嘴不言。清蕙哦了一聲,竟絲毫不以為忤,態度比起和吳家嘉娘說話時,軟了不知多少。「梅叔家裡人都還好?」

這句話問出來,幾個管事都有些納罕,焦梅頓時成了焦點,幾個人明裡暗裡都遞了眼色過來:宰相門人七品官,焦家下人不少,能耐人多得是,這個二管家,焦梅要幹不了了,多的是人想干。除了老管家焦鶴是跟著老太爺風裡雨里一路走上來的,老太爺親自給他張羅著養老,早已經跳出這個圈子之外,焦家幾個管事,再沒有不喜歡看同僚出醜的。蕙娘一句話,似乎是閑談,可這幾個有心人,倒巴不得她是要找焦梅的麻煩。

焦梅卻很鎮定,他甚至還微微一笑,「是石英托姑娘問的?謝姑娘關心——家裡人都好。」

他女兒石英在自雨堂里,一直也挺有臉面的,算是綠松之下的第二人了。蕙娘幫她帶句話也不算出奇,她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她還問她叔叔嬸嬸好呢。」

也巧也不巧,子喬身邊的胡養娘,就是焦梅的弟媳婦。焦梅眼神一閃,恭恭敬敬地說,「石英不懂事,勞煩姑娘傳話——」

謝羅居里的事,畢竟不可能在幾天內就傳遍府內,這些男管事們怕還都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連焦梅看似都被蒙在鼓裡,恐怕回去是少不得琢磨蕙娘的意思了。他一句話還沒說話,便被屋內動靜打斷,一位青年管事推門而出,見到蕙娘,他竟沒有行禮,只是點了點頭,「十三姑娘。」

以他年紀,按說只該在外院打雜,這位眉清目秀氣質溫和的青年人卻能和閣老在別室密談,可見能耐之大,蕙娘見到他,心情也很複雜,她輕輕點了點頭,幾乎是微不可聞地稱呼,「阿勛哥。」

只瞧見焦勛眼神一沉,她也就沒有再看下去,而是推門而入,自己進了焦老太爺的小書房。

小書房外間空著,內間也空著,清蕙絲毫不曾訝異,她推門進了三進口袋房最後一進,焦老太爺人就在裡頭,正對著一桌子牌位點香。

焦家原本人丁興旺,焦老太爺和髮妻一輩子感情甚篤,雖然後來也有兩個妾,但頭四個兒子都是嫡出,到了年紀娶妻生子,興發了一大家子幾十個人,老太爺的官路也是越走越順,昭明十一年,老太爺母親的八十大壽,滿族人聚在一塊,光是老太爺一系就佔了五十九人之多,連上四太太肚子里那一個,恰好合了老太爺的歲數,又合了當年的干支,正是甲子年、甲子壽。在當時還蔚為美談。老太爺又是孝子,母親在老家辦壽,除了他自己在京城不能回去,餘下人等,都憑著他一聲令下,全匯聚到了老家,一家子大大小小專為老壽星賀壽。

恰好就是大壽當天,黃河改道,老家一座鎮子全被沖沒了,焦家全族數百人,連著專程過去致賀的各路大小官員,全化作了魚肚食,水鄉澤國中,連一具屍體都沒能找到,留給焦家人的只有數百座牌位,要不是四爺焦奇帶著太太出門辦事,緊趕慢趕趕回來,還是晚了半步,沒能及時回去,反而恰好避過此劫,焦家險些就全被沖沒了,只留閣老一個活口。

焦老太爺一聽到消息就吐了血,四爺四太太硬生生被洪水攔在山上,眼見著一整座鎮子就這樣慢慢化作一池黃湯,掩在了黃河底下——長輩不論、親眷不論,四太太一對嫡親兒女就還放在老家……四太太悲痛得差一點也跟著去了,雖然到底是被救回來了,但肚子里的孩子就沒保住。從此四老爺的身體也不好,連年累月地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是大水漫過來,漸漸地就生出百病,縱有名醫把脈開方,三年前到底還是撒手人寰。這十幾年間,掙命一樣地,也就是生了清蕙、令文並子喬這一兒兩女,焦子喬還是遺腹子。四老爺到死都很歉疚,握著父親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到底還是沒能給您留個孫子……」

滿朝文武,誰不是兒女滿堂?就是子嗣上再艱難,也沒有焦家人這樣孤單的。焦家一族幾乎全都聚居附近,就是有住得遠的,誰不湊閣老家的趣呢?竟是幾乎全都聚在了村內,那一場大水,沖走的是整一族人,就是想過繼個族人來,都無處過繼去……沒了家族,真正是只有一家人相依為命。家業再豪富、官位再顯赫又如何?還不是比不過黃河,比不過天意?

自那以後,焦老太爺倒是看開了,當時四老爺臨終榻前,清蕙親耳聽見他安慰四老爺,「有個蕙娘也是一樣,從小教到大,她哪裡比孫子差?等過了孝期,尋個女婿……」

後頭的話,她當時已經沒心思聽了。只記得父親當時把她叫到身邊,握住她的肩頭,斷斷續續地交待了好一番話,清蕙全都一一應下。又過了幾天,父親也化作了這案頭的一面牌位。自己摔盆帶孝,一路跪一路磕,把父親送到京郊去了,就是當晚回來,五姨娘摸出了身孕……

「你也來給你祖母上一炷香。」老太爺頭也不回,彎下腰把幾柱線香插入爐內,淡淡地開了口。清蕙立刻收斂思緒,輕聲應了,「哎。」

她拎起裙擺,借著老太爺的香火,也燃起了一把香。從曾祖、曾祖母開始,祖母、大伯、二伯、三伯、父親……一併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再往下,堂哥堂姐、親哥親姐……這麼一輪香插下來,起起落落的,可不是什麼輕省活計,清蕙卻從頭到尾,每一根香都插得很認真。

老太爺望著孫女,見她身形在夕陽下彷彿鑲了一層金邊,臉背著光藏在陰影里,倒更顯得輪廓秀麗無倫,直是一身貴氣——這是自己到了年紀,又是親孫女,如換作一般少年見了,豈不是又不敢逼視,又捨不得不看?

畢竟是到了年紀,焦家蕙娘,也漸漸地綻成一朵嬌艷的花了。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同清蕙一道出了這小小的祠堂,又拿起金錘輕輕一敲小磬,自然有人捧了水來,給祖孫兩個洗去了一手的香屑。

清蕙自小被祖父、父親帶在身邊,耳濡目染,她的很多習慣,都脫胎自老人家的一言一行。

「文娘這次,可闖禍了。」老人家日理萬機,和孫女說話,也就不費那個精神微言大義了。「今早吳尚書過來內閣辦事,態度異樣冷淡,和我說話,夾槍帶棒。他素來疼愛那個小女兒,看來這一次,是動了真怒。」

吳家和焦家本來就算不上友好,清蕙並不大當一回事,她輕聲細語,「那樣疼女兒,還想著送到宮裡去?是疼女兒,還是自己面子下不去呀?」

老太爺今年已經近八十高壽了,因修行了二十多年養生術,年近耄耋卻仍是耳聰目明,鬚髮皆白,望之卻並無半點衰敗之氣,更不像是個位高權重的帝國首輔,他身穿青佈道袍,看上去竟像是個精於世故的老道士,笑里像是永遠帶了三分狡黠。聽孫女兒這麼一針見血,他呵呵一笑,笑里終究也透出了傲慢:吳尚書這幾年再紅,戶部尚書再位高權重,和這個入閣二三十年的三朝老臣,始終也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對手。

「罷了,不提別人家的事。」他沖蕙娘擠了擠眼睛,像是在暗示她,自己對兩個小姑娘間的恩恩怨怨,心中是有數的。「就說咱們家自己的事吧,聽說你娘也是一個意思,文娘這一次,做得是有些過分了。」

蕙娘自己拿捏文娘,是把她當作一塊抹布,恨不得把水全擰出來。當著爺爺的面,卻很維護妹妹,「我已經說過她了,這事也賴我,沒能早一步發覺端倪……你也知道,她最要面子,要被你叫來當面數落,羞都能羞死……」

老人家一邊聽孫女兒說話,一邊就拈起了一個淡黃色的大蜜橘,自己掰開嘗了一片,也就撂在一邊了,「——洞子貨始終是少了那份味兒……那你的意思,就這麼算啦?」

焦子喬再金貴,那也比不過焦閣老,這份蜜橘,最好的一份,估計太和塢能得了四成,剩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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