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玉葉逢江草,凌波橫塘路 第五章 想死

文娘果然沒能忍得多久,當天下午,她就氣勢洶洶地從花月山房,進了蕙娘的自雨堂。把那枚小嬰兒拳頭一般大小的蜜橘拍到了蕙娘跟前。

「你欺負我就沒個完!」她額角還頂了蕙娘給的一塊藥膏,倒顯得分外俏皮。現在在自雨堂里,不比出門在外還要顧忌形象,小姑娘的腳就跺得震天響,「撮弄了太醫到我屋裡不說,還這樣戲弄我!」

蕙娘才午睡起來,人還有幾分慵懶,歪在榻上,手裡拿著一本書在看,懷裡抱了一隻貓在拍,聽文娘這樣一說,她打了個呵欠,慢慢地伸了個懶腰。文娘看在眼裡,心裡就更不舒服了。

一樣是家常穿的姑絨布衣裳,淺紅色在焦清蕙身上就顯得這樣好看、這樣襯身,連一根金簪在她頭上都是好的。雖只薄薄地上了一層粉,可這欠伸之間,眼波流轉,就是落在自己這個妹妹眼裡,都覺得美姿驚人……

但凡是女孩子,就沒有不愛比美的,文娘又添了三分委屈,她氣鼓鼓地往桌邊一坐,命綠松,「把你們屋裡的蜜橘端出來!」

「這可不能怪我。」蕙娘終於被妹妹給逗樂了,「歸根到底,還是你不會使人。黃玉機靈是機靈,可有眼無珠……只懂得看,卻不懂得瞧。」

看誰不會?瞧眼色,瞧場面、瞧態度,這就要一點工夫了。文娘從小事事愛和姐姐比較,尤其是家裡分東西,一雙眼總是盯著蕙娘,蕙娘掐了尖兒,她就要把第二段掐走。什麼東西越是從外地千辛萬苦運過來,費了工夫的,她就越是看重。焦太太一說蜜橘,蕙娘心領神會,立刻就想到了文娘。

可文娘派來的黃玉,卻絕不算什麼機靈人。看著了就是看著了,拿到了就是拿到了,也不多加思索,就這麼回去復命。文娘把這橘子拿到手上一瞧,哪裡還不明白自己又被姐姐戲弄了:她屋裡的蜜橘都要比這個大了一倍,蕙娘就只享用這個?

「我想使人,那也要有人給我使啊。」她酸溜溜地掃了綠松一眼,「家裡的能人就這麼幾個,全都削尖了腦袋往你屋裡鑽,我還不就只能挑你撿剩的了?」

「你倒還真抱怨起來了。」蕙娘把茶杯一擱,也看了綠松一眼,綠松站起身來,默默地就出了屋子,餘下幾個丫鬟,自然都跟了出去。

老式房屋,屋樑極高,隔間再多,上頭也是相通的。要說私話就很不方便,還得前瞻後顧,派心腹在左近把守。蕙娘哪裡耐得住這番折騰?自雨堂別的地方還好,在東裡間說話,是絕不必擔心傳到外頭去的。這一點,文娘自然也清楚,門一關,她就迫不及待,站起來東翻翻西找找,「到底被你收到哪兒去了!」

話音剛落,綠松又推門進來,將大銀盤放到桌上,笑道,「我們屋裡新得的橘子,姑娘嘗嘗。」

對比蕙娘和綠松的淡然,文娘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浮躁,她紅了臉,卻還是不肯收斂,在這一大盤橘子里挑挑揀揀,選了個最大最無暇的出來,又從自己袖子里再掏了個蜜橘,把兩個橘子往蕙娘跟前一放,「你不是挺會瞧的嗎,那你自己瞧。」

「我瞧都不用瞧。」蕙娘淡淡地說。「還能猜不出來嗎?這肯定是太和塢里的那一份了。」

文娘把兩個橘子排在一塊,瞅了姐姐一眼,她忽然有幾分沮喪:這個家裡到底還有沒有姐姐不知道、猜不出的事?「就是我不來,你怕也吃出來了吧……往年在你這裡看到的黃岩蜜橘,那可都有海碗口一樣大小。」

今年,蕙娘這裡的蜜橘,最大的,也不過就是她自己日常用的楚窯黑瓷碗口一樣大。最是大而無暇的那一份,當然也就歸了太和塢。

「年年送蜜橘,年年有花頭。」文娘一邊打量蕙娘的臉色,一邊試探著說。「去年是怎麼一回事,你該還沒忘吧?」

去年臘月前送來的蜜橘,最好最精的那一份,自雨堂得了一半,太和塢得了一半,兩邊都挑得出極大極好的。文娘意思,昭然若揭:自雨堂在焦家的地位,那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連文娘都瞧出來了,蕙娘這個自雨堂主人,心裡哪會沒數?她掃了文娘一眼,不緊不慢地教訓。「和你說了多少次了,我們一家就這麼幾個人,這是頭等,那也是頭等。你非要在頭等里分出三六九等來,那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從前我拿最上尖一份時,我這麼說,現在我也還是這麼說。倒是你,從前我說,你聽不進去,現在我說,你還是聽不進去……」

「娘是從來都不管這些事的。」姐姐這一通官腔,文娘理都不理,她繼續往下說。「這肯定是林媽媽安排著分的,我記得林媽媽和你養娘不是最要好的嗎,兩家就恨不得互認乾親了。怎麼,現在連她也倒戈到太和塢那邊去了?人還沒走呢,茶就涼啦?」

文娘的性子,蕙娘還不清楚?今天不把話攤開來說,妹妹是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她吐了口氣,點撥文娘,「去年那時候,祖父不是還說嗎,家裡人口少,喬哥年紀更小,家裡留個守灶女,起碼能照顧弟弟……」

可這話過了去年,漸漸地也就無人提起了。今年出了孝,焦太太就帶著蕙娘出外應酬,底下人心裡自然都有一本賬的,只一枚橘子,真是都能看出無限文章,文娘自己也悵然了。「唉,也未必是林媽媽,說不定就是挑橘子的人自己的主意……」

她又一下憤憤起來,「可他們太和塢也不能那樣欺負人啊!養娘什麼東西,不過就是個下人,還敢挑唆著子喬疏遠我們!姐,別的事你不說話,這件事,你不能不管了吧!」

其實,按從前本心來說,蕙娘還真不想管。不幾個月,她就要說親出嫁了。子喬年紀那樣小,等他長到能給自己撐腰的年紀,她孩子都不知生了幾個了。指望娘家,實在是無從指望,既然如此,親近不親近,又何必多在乎?這些勢利嘴臉,還掀不起她的逆鱗。

只是……從前是從前,本心是本心,從前的路再走一次,很多時候,態度也許就不一樣了。從前想著以和為貴,很多小事,放過去也就放過去了,可重來一次,蕙娘就想要和太和塢斗一斗,起碼也要激起一點波瀾,也好撥雲見日,探探五姨娘的底子。

「這件事我倒是想管。」和文娘說話,不能太彎彎繞繞,這孩子從小被寵到大,不是沒有心計,是沒有這份沉靜。「可打狗看主人,別說是喬哥的養娘,就是一般的下人,那也不是我能隨便插手的。」

「那你從前還不是見天發作藍銅、黃玉?」文娘更不服氣了,「也沒見你給我留面子啊!」

「你也知道那是從前。」蕙娘白了文娘一眼,「今時不同往日,這話不還是你說的。」

從前焦清蕙是承嗣女,將來坐產招夫,整個家都是她的。未來女主人,管教哪個下人不是份所應當,黃玉性子輕狂,老挑唆文娘和姐姐攀比,蕙娘就沒少敲打她。如今姐姐這麼一說,文娘才恍然大悟:一年多了,姐姐雖然還是看不慣黃玉,但從子喬過了周歲生日之後,她再也沒派人到花月山房去數落自己的丫頭……

她本該幸災樂禍,可又的確有些心酸,不知怎麼,一時眼圈都紅了,「姐!難道咱們就該著被她一個奴才欺負?這還是焦家的主子呢,受了氣都只能往肚裡演……難道就他焦子喬姓焦,我們不姓焦么?」

「你將來還真不姓焦——」蕙娘淡淡地說。「再說,你真以為這是他養娘教的?」

文娘眉眼一凝,「你是說……」

「沒有主子點頭,她一個下人,敢挑著喬哥和姐姐們生分?」蕙娘垂下頭,輕輕地撥弄著懷裡那隻大貓的耳朵——就是這隻雪裡拖搶的簡州貓,當時從四川送到焦家,還惹得文娘一陣眼熱,要和她搶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麼就不知道想事兒呢。記住我一句話,你回頭仔細想想:五姨娘當面雖然從來不說,可私底下,那是巴不得把喬哥密密實實地藏在太和塢里,別讓我們兩個瞧見了,那才是最好呢。」

文娘一驚、一怔、想了半天,又是一瞪眼,拍桌子就要站起來,蕙娘掃她一眼,眉尖微蹙,「行了你,慌慌張張的,半點都不知道含蓄。」

她這才不甘心地又一屁股坐了下來,「還當我們立心要害喬哥一樣——什麼東西!」

她對蕙娘倒是很信任的,「您要弄她,早不能下手?非得要等喬哥生出來了再說?呸!就喬哥發高燒那次,太太、老太爺都不在家,要不是你派人去權家死活請了權神醫過來,她現在還不知在哪兒哭呢。麻雀成了精,還真當自己成鳳凰了!」

說著立刻就攛掇蕙娘,「這事您必須和老太爺告一狀!太太脾性好,什麼事都不管,您可不能讓咱們這麼被欺負了!」

「這沒憑沒據只是誅心的狀,你倒是去告一個試試。」蕙娘捏了捏貓咪的爪子,換來了一聲咪嗚,見文娘氣得滿面通紅抓耳撓腮,她不禁真心一笑。「行了,這事你別管,要下太和塢的臉面,有的是辦法。」

這還真不是大話,她焦清蕙好歹也當了十年的承嗣女,在府里的能耐,當然遠比五姨娘母子要大得多。只是蕙娘自重身份,平時從來不和太和塢一系爭風吃醋,倒是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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