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稚始鳴(八)

關於生父, 胡唯是有過懷疑的, 懷疑他沒死, 懷疑他還在人世, 懷疑……他試圖找過自己。

起初這個懷疑只是存在心裡一絲渺茫的期望,直到——

上次裴順順來雁城時, 胡唯的猜測才得到了印證。

他和順順不認不識, 頭二十年從沒見過面,他對自己, 或者對他的家庭卻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關心。

席間, 孟得提起二丫,裴順順那樣問他,她是你的親妹妹?

萍水相逢的人,你管我家中有誰, 誰和我又是什麼關係做什麼?問, 無非就是想探聽他母親後來有沒有另嫁,給胡唯再添過什麼親人。

可當時, 那疑慮就是一瞬, 後來再琢磨琢磨, 胡唯訕罵自己想太多,對杜希含愧。

他親爹得心虛成什麼樣啊, 連找兒子都要派個先鋒, 再說, 真想認他, 早認了。

如今, 岳小鵬真來了,說要帶他走。年輕小爺內心也掙扎啊。

哪個孩子不渴望和自己真正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他說,想接自己回虯城。

他是軍內享有盛名的醫生,他是那網站上,論壇里,百姓口中赫赫有名的專家。他胸前的名上寫著,他叫岳小鵬。

胡唯坐在重症監護室外面的椅子上,弓著腰,手指繞著隨便哪兒撿來的一片樹葉發獃。

他心裡有恨,還有憧憬。

真想去虯城看看啊……

那個花花世界,那個無論地理位置還是經濟條件都比雁城好很多的地方。

想去看看他在虯城的家,想去看看他現在的生活,想看看他再婚了沒有,是否又和別人有了孩子。

要有,也該隨他姓岳吧。

當初胡小楓霸道,生下胡唯,說什麼不肯隨夫姓。她說這兒子是我含辛茹苦懷胎十月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來的,怎麼就能隨了你家姓?我偏要他姓胡。

那時胡小楓有妊娠高血壓,為了胡唯遭了不少罪,岳小鵬一想,孩子嘛,健健康康的就行了,叫什麼就是個代號,哪有那麼多含義。

又不是皇上家的愛新覺羅,生下來按資排輩等著繼承大統。

可岳小鵬同意了,岳小鵬的母親,胡唯的奶奶不幹了。

我家的血脈,憑什麼跟你姓?

胡小楓氣死人不償命,月子剛出,就把腿搭到牆上開始練功,屋裡唱機放的是鄧麗君的靡靡之音。她哼著歌,彎著腰,偶爾還回頭逗逗躺在小床里的胡唯。

胡唯奶奶幹革命工作幾十年,大小也算個婦女幹部,最見不得胡小楓一身資本主義壞習氣,站在門口氣的直跺腳。

「我跟你說話哪!!!」

胡小楓假裝聽不見,把唱機的聲音又調大些。

因為一個姓氏,婆媳倆天天較勁,搞的岳家好幾年都沒安寧,連帶著,老太太連胡唯都跟著不喜歡起來。

那時想想……岳小鵬對胡小楓真的很縱容。

雖然活的年頭短,可小半輩子,先後嫁的這兩個男人倒是對她都很好。沒享過大福,更沒遭過大罪。

手裡的樹葉被反覆折來折去,已經軟趴趴的沒了樣子。

當一個孩子從未得到過一件別人都有的東西時,他可以不想,不看,說不要;可當這個東西真真正正放在你面前的時候,哪怕心裡再排斥,還是想去摸摸,看看的。

身後,養了他十幾年的繼父還在睡著,心臟才經過一番驚天動地的折騰。

剛才,他的生父站在樓下,那樣動容地說,我想接你回去。

小胡爺深深閉上眼,把臉埋在手裡。

內心痛苦掙扎。

杜希是在手術過後的第三天從重症監護室出來的。

當時胡唯沒在,只有杜家人陪著,把人轉進普通病房,杜希還有精神和家裡人說說話。

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胡唯呢?」

杜敬知道他心裡擔憂,忙開解:「上班去了,咱爸安排的任務,白天我們幾個來陪,晚上他接班,這兩天你在裡頭,他在外頭,哪都沒去。」

杜希虛弱地眨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杜甘大嗓門,見杜希醒過來心裡踏實一半,說話爽朗:「老三,都現在這樣了,你也別太往心裡去,那小王八蛋愛幹嘛就幹嘛去,咱這一大家子人,孩子個個都是好樣的,還怕沒人養你老?再不濟,還有咱家二丫呢。」

「你說我幹嘛!」

話音剛落,二丫拎著一堆東西就從外面進來了。看見杜希醒,她一改幾日愁苦,像個喜鵲。

「三伯!」

「哎。」

「你還疼不疼了?」

杜希搖頭,說話很慢:「不疼。」

「不疼就好,只是你這病以後要養著,不能再那麼辛苦了。你這一倒下,爺爺,大伯二伯,還有小胡哥,心都為你操碎了。」

二丫對杜希的感情,是比其他兩個伯伯更親的。

她小時候,杜希還救過她一條命。

那時二丫上中學,天天各種各樣的模擬考逼的她精神壓力大,二丫有點恐學的癥狀,每天只要坐到餐桌前就開始哭,找各種理由不想去學校。

她爺爺別的事情上縱容她,念書是容不得半點馬虎的。

那天又是一場市裡統考,二丫起床後揉著眼睛說自己看不見了。

保姆捧著她的臉擔心壞了,左看看,右看看,也沒什麼不對。

她爺爺翻著報紙,手一抖,發了話:「別管她,裝的。」

「小杜豌我告訴你,你這一套現在對爺爺已經不管用了。」

二丫急的要蹦起來了:「我是真看不見了!!」

她爺爺呵呵笑:「看不見了你咋從樓上下來的?」

二丫嗚嗚哭:「我是這隻,這隻眼睛看不見了。就一隻!」

杜嵇山將信將疑,從報紙後頭露出半張臉,看了半天,還是覺得二丫是裝的。

怎麼就沒人信她呢?

二丫哭天抹淚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開始撒潑。

她三伯一開始也覺得這二丫是找理由不想上學,可看她這麼著急上火,出於醫生直覺,蹲下去溫柔問:「丫丫,你是覺得自己哪隻眼睛看不見了?」

二丫哭的直抽:「右邊。」

「不怕,讓三伯看看啊。」杜希一隻手擋住小杜豌的左眼,用另一隻手在她右眼前一晃,發現這孩子眼珠沒轉,有點直勾勾地,抄起她就往醫院跑。

大夫說是急火攻心造成的暫時性失明,打點葯就好了。要再晚發現,就不好治了。

杜希對二丫的這份恩她始終記在心裡,現在他病了,倒下了,二丫對他也格外關心。

杜希剛做完手術,誰也不想刺|激他,只挑著無關痛癢的話聊,期間杜希的醫院領導和同事還笑容滿面地來這屋看過他一次。

「哎呦,老杜,這回可躺下了吧,不敢拚命了。」

「也不礙事。」

「什麼不礙事,不礙事我們以後也不敢讓你在急診幹了,你不知道,那天可給他們嚇壞了。」

幾個科室同事拿出杜希的心臟片子,給他講了講他的情況,又說了下具體手術過程。

「瓣膜替換的時候,我們做了很多考慮,最後還是決定給你用人工的,避免二次開胸的風險,而且在抗凝這方面,我們技術已經很成熟了。」

杜希聽的很專註,連連認可,於是微笑著問:「是誰給我做的手術?老趙主刀?」

一屋子醫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握著自己的雙手說:「是虯城的岳主任。」

「當時情況那麼混亂,誰也沒有把握。岳主任他們又在,是他當機立斷覺出你有風濕徵兆,要不……誰能想到你心臟還有這……」

杜希稍有怔愣,但還是理解地點點頭:「該要好好謝謝他的。」

杜希同事走後,他的話明顯少了,情緒也不似之前,只安安靜靜地閉著眼,杜家一群人也都不敢講話,等到五六點鐘,胡唯下班的時間,杜希對他們講:「你們回吧,我也歇歇。」

知道他是等胡唯呢。

於是眾人紛紛撤退,站在醫院樓下,二丫想著她三伯躺在病床上的虛弱樣,不禁心事重重杜仰頭往樓上瞅。

他二伯扭著她腦瓜:「你看啥?」

她一蹙眉,挽著包往前走:「沒看什麼。」

看著她長大的,她想什麼臉上那些表情就能把她出賣了。

二伯背著手咂咂嘴,邁著四方步:「哎呀……閨女大了不由人哪,心裡開始琢磨事了。」

二丫是在琢磨事。

只不過,這件事,她得一個人辦。

胡唯今天下班時碰見蔡主任,跟他詢問了兩句虯城那邊培訓的事,聽見他想延遲入學,老蔡眉毛緊擰。

「你怎麼總有狀況!」

「我父親心臟病手術,我想等他過了這段恢複期,家裡實在沒人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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