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雁北歸(八)

二丫銀牙咬碎。

什麼相逢一笑泯恩仇,同學相見淚汪汪,全是騙人的!

如果要是往前追溯,章濤算得上二丫的「初戀」。

遙想那是大二,校運動會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地召開在即,教務處下達通知,各學院快點報項目,英語尤其要出人,別每次組織一堆女生出個啦啦隊糊弄人!運動會運動會,主要是帶動你們這些青少年強身健體,思想積極向上。

二丫那天起來晚了,等班長宣講,項目落實到班級時,什麼跳遠呀,五十米啊,紛紛被人搶奪一空,只剩下一個鉛球和三千米長跑了。

班裡同學紛紛勸她,杜豌,選鉛球吧,三千米太難了,跑不下來中途下場沒面子,讓班長上。鉛球嘛,女孩子扔不動很正常,你力氣又大,沒準還能拿成績。

二丫又扭頭望著時任班長的章濤,章濤攤手,十分紳士:「你先選,選剩下的我來。」

二丫眼一閉,心一橫:「那就鉛球吧!」

等到真正上場那天,二丫充分發揮小時候和姥姥一起扛白菜搬水缸的實力,在學院一眾被「逼上梁山」弱風扶柳的女孩中格外扎眼,毫不意外拿了個第一。

而拿第一的代價就是:胳膊脫臼了。

那時章濤遠沒有現在這樣討厭,還是有著同情心的陽光好少年,見她歪著胳膊慢吞吞從草坪往邊上移,還停下來問:「怎麼了你?」

二丫手保持著推出鉛球的姿勢,如同鋼鐵雕塑般堅毅地表情:「扭著了。」

章濤氣喘吁吁插腰,胸前後背用別針別著紅色號碼牌:「能動嗎?」

二丫試著動了動,疼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轉轉:「不能。」

「唉……走吧走吧!」章濤扶著她暫時下場,喊來班裡兩個人陪她去醫務室。

就是那時,章濤才對杜豌這個人,存了些好感和喜歡的。

下鋪室友問章濤喜歡杜豌啥,章濤躺在上鋪翹著二郎腿,吹著風扇,將她細細想了個遍。

喜歡她的長相?

吁——

彼時杜豌是個只知道吃飽喝足不掛科的學生,她那麼懶,體型微胖;皮膚倒是好,白白|嫩嫩像塊藕,可,也實在談不上漂亮。

想了半天,章濤也沒憋出句話來:「是啊,喜歡她什麼呢?」

下鋪室友打著魔獸目不轉睛,呵呵笑:「喜歡她扔鉛球。」

喝空的啤酒罐叮了咣當扔下去,章濤也不厚道的笑。

得知這件事是真的,晚上來赴宴的人紛紛感慨杜豌同學女中豪傑,深藏不露,眼看著二丫臉色越來越冷漠,有扭頭就走的趨勢,章濤忽然伸手重重摟住她肩膀,往自己的方向帶了一把:「好了,剛才那是非官方說法。」

「現在正式介紹,這位,是我們英語學院的尖子生,專攻交傳,參加過外交部組織的峰會合作論壇,還和非洲領導人握過手呢。」

眾人頗為嚴肅的哦了一聲,再看二丫,神情果然尊重起來。

這踩一腳又把人捧上天的行為,讓二丫十分不好意思。

「哎呀你別胡說八道。」她動了動肩膀想甩開章濤摟著她的手,對他同事解釋。「那是學校組織的夏令營……」

「哎,夏令營也是看見了,握了手合了影的。」章濤不容她反駁,一隻手攬著二丫推她上座,另一隻手拉著姚輝,心裡暗罵她情商低不開竅。

他說這麼多,無非不就是想告訴別人,讓你們別輕慢了你?

落座後有服務員上菜,轉著桌子將精緻菜肴擺在台上,二丫瞄著那道炸響鈴,眼睛一亮。

加了高湯的肉餡用韌頭十足的腐皮裹了下油鍋,個個金黃飽滿。

這道菜,她很小的時候吃過一次,好像是個夏天,家裡只有她和三伯母在,她那時剛從縣城搬回杜嵇山這裡,整天不說話。

隱約記得是個中午,她趴在桌上寫作業,有位年輕女人撥開門口防蚊的帘子窈窕進來,二丫握著鉛筆,抬頭看她一眼,眼神怯怯。

女人穿著淡藍色的紗裙,摸摸她的手,溫柔問她:「你是丫丫?」

二丫頭上梳著一個朝天揪,穿著姥姥做的花衣裳,不做聲地點點頭。

女人也不生氣她不答話,拉過一旁的椅子坐下,徵求她的意見:「帶你吃好吃的,去不去?」

二丫停下寫作業的筆,忽然抬起頭:「吃啥?」

年輕女人笑起來,她笑起來可真好看啊,比自己媽媽還好看,像縣城桃花一夜開放之前的那場春雨。

那是二丫人生中第一頓肯德基,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可樂。她牽著自己在時下城中最著名的商品街閑逛,給她買氣球,買漂亮的裙子和發卡。

晚上回家時,她爺爺指著漂亮阿姨對她說,玩了一天還不知道她是誰哪?傻孩子,這是你三娘。

從那以後,三伯母就成為了二丫每天最期待的人。

她沒有工作,不像大伯母二伯母那麼忙,每天中午來,會給二丫和爺爺做一頓豐盛的午飯,有好多菜是二丫連名兒都叫不出來的,爺爺不許她吃飯沒規矩,她又心急,就躲到廚房蹲在三伯母腳邊,三伯母將鍋里炸好金黃的,油汪汪的響鈴撈出來,她就伸手抓一個偷著吃。

肉餡里和著豆腐和香菇,咬下去層層疊疊滲著鮮美湯汁,小姑娘毫無城府的誇讚:「真好吃。」

三伯母一頓,手裡拿著筷子良久沒動。

她低眉溫柔地看著自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三伯母家裡還有個小哥哥,等他放假了,我就帶他過來一起跟你玩,你就不寂寞了。」

二丫嘴裡塞的胖胖的,連連點頭說好。

可這句話說完沒幾天,三伯母就再也沒出現過,二丫一連盼了好幾天,忽然有人告訴她,以後你三娘都不來了,她去世了。

那天雁城下了場秋雨,陰鬱的讓人無端想哭。

二丫趴在自己小閨房的窗台上望啊望,她以為過了這場雨,三伯母還是會打著太陽傘,穿著那件淡藍色的紗裙出現在門口。

一晃,過去十多年了,久到記憶里的印象都已經模糊了。

二丫夾起一個,不做聲咬下去。

腐皮很乾,肉餡里也沒有豆腐和香菇,味道不對,她蹙了下眉,心中有些失落。

包廂外的公共就餐大廳內。

胡唯,孟得,裴順順聊得正歡。

因為三人的工作性質相似,共同話題蠻多,一頓飯吃的很愉快。席間說起下午開會的事情,孟得對裴順順發牢騷:「宋勤這個人啊,心細是真的,天天唧唧歪歪。你沒看見今天董秘出去之後那個臉色,也不臊得慌。」

裴順順聽後眉頭緊蹙:「今天開會站在門口那個?有點印象。」

戴了副瓶底那麼厚的眼鏡,會場內有什麼風吹草動,他第一個站起來。哪個領導的茶杯空了要倒水,哪個窗戶敞的大了要關窗,是個忒仔細,忒殷勤的人。

裴順順不喜歡這樣的人。

「以前一直負責講話稿,胡唯調來之後倆人一個屋,沒少較勁。」

裴順順是這次一起跟來的作戰參謀,與胡唯年齡相差無幾,卻比他高了一級,目光瞥向胡唯肩頭,若有所思:「你這個歲數,不該是——」

話沒說完,讓胡唯一通電話給打斷了。

打電話的人是杜希。

原本是想囑咐他別忘了把葯給杜嵇山送去,聽說胡唯在外吃飯,杜希連說不打擾,只告訴他高速出了連環車禍,晚上自己得在醫院加班,讓他別太晚。

電話掛了,孟得對裴順順撇嘴:「他爸爸在醫院忙的腳不沾地,還把他看得像個大姑娘,回家有門禁。」

裴順順問:「是個大夫?」

孟得點點頭:「是個人物咧,醫科大附屬醫院有名的大夫,想當初在心內科時,排他一個號要熬夜去等,黃牛也要搶破頭。」

裴順順聽了肅然起敬,有些崇敬的樣,嘴裡輕咕噥著:「大夫就是這樣,累得很,累得很。」

胡唯把手機揣回褲兜,笑一笑站起來:「你們先坐,我去個洗手間。」

盯著胡唯走遠了,孟得才逮住機會上前給裴順順倒了杯茶:「順順,咱倆算算,也快十年沒見了,真沒想到你還能記得我。」

裴順順漾著笑:「你可是我的老同學,我記得上高中那時總和你們班一起打籃球。這次也是開會遇的巧,要不,還真不知道你在這,來幾年了?」

孟得見到裴順順如同他鄉遇故知般親切,「畢了業就來了,有年頭了。」

「胡唯也是和你一屆的?」裴順順從煙盒倒出一根煙,也不抽,一下一下地在指間轉著。

「他比我晚兩年。」

「按理說他這個年齡,不該是這個級別。」

聽出裴順順意有所指,孟得有些遺憾:「他不是軍校生,在瀋陽當了幾年兵,選送來的,倒可惜了。反正,怎麼跑,都是繞著關外打轉轉。」

自古這山海關是道坎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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