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雁北歸(四)

胡唯始終坦坦蕩蕩坐著,大方面對鏡頭。

大概氣場太強,未等他開口說話,二丫先心虛扣上了手機鏡頭,訕笑著:「小胡哥,留個影,別見怪。」

其實二丫有點怵胡唯。

也說不出什麼具體的原因,可能是因為兩人見面次數不多,關係不像和杜躍,杜煒那樣親近。饒是她臉皮厚,在面對胡唯時,也覺得有幾分拘謹。

二丫小時候是跟著姥姥長大的,大學是在外地念的;而胡唯和母親搬到雁城以後,胡小楓恐他和杜希生活不習慣,乾脆狠心給他辦了寄宿學校,後來母親沒了,他就去當了兵。

兩人還是最近這幾年才熟悉起來的,每年,也就逢春節國慶這樣的大日子才見面。他們對對方了解也不多,二丫對胡唯是一知半解,胡唯也只記得二丫是個翻譯,至於做什麼,在哪裡工作,都不清楚。

說起她的工作——

胡唯為了緩解尷尬,主動問起:「二丫,你是學什麼的?」

二丫抓起一個蘋果咬下去,眼睛牢牢盯著電視:「英語。」

「現在還做翻譯?」

「唔……」提起這個二丫也很苦惱,猴兒似的抓抓臉:「沒辦法,想做別的也不會啊。」

胡唯唇間銜著煙:「這行掙錢嗎。」

二丫警惕起來,眼睛瞄著桌上摞成捆的壓歲錢:「……你要幹嘛?」

胡唯知道她心裡的小九九,給她吃了顆定心丸:「放心吧,不管你借。」

說來也奇,杜家家風正派,教育孩子向來大氣,兄弟姐妹間從來不為錢計較,而長輩又疼愛小輩,紅包從未吝嗇,不管是給誰的,大家都不藏著掖著,統統堆在那裡,誰要出去買瓶醋,打個牌,隨手抓兩張,圖的就是個高興。

偏偏這二丫是個小錢串子,盯鈔票盯的緊,那眼神中透著渴望,像小孩子過年時望著盤裡的糖果,牆邊的飲料。

家裡眾人可憐她,誰也不和她爭搶,待守歲結束各自回家時就假裝忘了,等她趴在沙發上喊哥哥你們紅包忘拿啦!大家紛紛招手表示,鞋都穿好了就不進屋了,給你了,給你了!

見胡唯只是純粹好奇,二丫有些不好意思,為拉近關係朝他的方向湊了湊:「你要有用錢的地方不好跟三伯說,跟我講。」

胡唯輕描淡寫笑笑,沒說話。

「我們這行……還行吧。」二丫盤著腿打開話匣。「筆譯看字數,我們看時長和經驗,也包括會議規模和企業大小,以前上學的時候賺外快,幾百塊也是有的,現在做一場,最多兩千。逢休息節日給的更多,老外心情好時還有美金小費。」

胡唯表示有些吃驚:「那不少。」

二丫一副「你不知民間疾苦」地憂愁表情:「不是每個月都有活兒給你乾的,如果生意好,就算每周一次吧,一個月最多也就這個數。」

她伸出根指頭。

「那怎麼找你們?」

「大多都是熟人介紹,哪缺人手會聯繫你,也有固定客戶,保持長期合作關係。」

說完,二丫變忽然沒頭沒腦笑起來。

殊不知她腦子裡想的是:好好一個工作,經她這麼一講,活像個搞特殊職業的。

杜躍在那頭支好了牌桌,喊胡唯落座。胡唯應了一聲,不再和她胡侃,伸手將煙掐滅在煙灰缸里,起身過去。

一家人在一起玩牌混個時間,不算錢,輸贏在臉上貼紙條兒。

家裡長年伺候老爺子生活起居的保姆趙姨在廚房泡了茶水端出來,十分周到:「來,喝點茶解解酒,你們幾個剛才都沒少喝。」

「謝謝趙姨,辛苦了,您快去歇吧。」

杜煒,胡唯,杜躍幾個小輩紛紛起立,自己把茶水端下來。

杜家男人多,女人少,從小教育也好後天培養也罷,總之,他們對長輩,對女性是十分尊重的。

趙姨系著圍裙,樂呵呵的:「你們別管我,我願意干這個,一年到頭聚在一起能幾回,為你們忙活我高興。」

等各自拿了茶水,眾人坐在遠處休憩端詳,就會發現端倪。

杜煒愛喝大紅袍,醇厚中回味甘朴。

杜躍愛喝甜,火氣重,貢菊里兌了勺蜂蜜。

胡唯愛綠茶,明前龍井,根根直立,先是在滾燙滾燙的開水中漂浮,直到逼出澄清鮮亮的湯色。

最後。

韜光養晦,慢慢沉底,越泡越香。

只見他右手端著玻璃杯,眼盯著牌,輕吹開,最後淺抿,一舉一動中,將這個人的脾氣秉性說了個通透。

沉靜,清淡,待人又是那樣的認真,熱情。

只是——

那一身氣質,那抬眉垂眼的不動聲色,與這個家,與這個家裡的孩子,是不同的。

不知誰先說了一句:「胡唯也不小了吧?怎麼樣,現在談沒談朋友呢。」

這話不是對胡唯說的,是沖著他爹杜希說的。

杜希回頭瞥了胡唯一眼,鬱悶嘆長氣:「誰知道呢,天天窩在單位,也沒合適的。」

「怎麼沒合適的,你們醫院那麼多小姑娘還沒個合適的?再說我看咱胡唯這條件,找個醫學生,不過分吧?」二伯杜甘哼著小曲兒,手上轉著一張八筒,「你要捨不得就說捨不得,別往孩子身上推。再說老三,兒大不由娘,知道你們爺倆感情深,該分開也得分開,你不是還沒給孩子攢夠彩禮吧?沒攢出來你跟我說,胡唯,跟二伯說,二伯有。」

聽了這話,杜希不咸不淡道:「我兒子用不著你操心,你要是錢多沒地方花,大街上撒。」

「嘿,你抬杠是不是?」杜甘眼睛圓睜,八筒重重拍在桌上。「聽不出好歹呢!」

「你少說兩句。」杜甘妻子聽出兄弟二人話中火藥味,趕緊圓場。「胡唯,二娘記得去年好像聽你爸提過,說你不是跟……誰家的閨女談來著?」

胡唯如今二十七,是個中尉。

他高中畢業那年就去當兵了,第二年轉了班長,第三年因為一場大比武拿了冠軍被選送參加考試去了軍校進修,畢業後直接被雁城軍區機關要走成為一名幹事。

起初不起眼,因為他懂電腦會製圖,給安在了營房科。後來機關開大會他被借去幫忙布置會場,領導對他開始有些印象了。

小夥子一米八的個頭,眉眼英俊,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話雖不多,辦起事來卻不含糊,條理清晰邏輯性強,懂得平衡各部門之關係。關鍵時刻沖的上前,為難時刻低的下頭。

看準他以後,也沒有聲張,軍區的政治主任找人通電話了解了胡唯在連隊時,包括他在學校念書時的表現和成績,心中多少有了肯定。後來有意在開會時,或組織活動時點名讓他參與,便於進一步考察。大概過了一個月,找他談過話之後,胡唯就正式調進組織科專門負責各類會議和講話稿了。

一個年輕且有發展的小夥子,開始有人盯住他想給他介紹對象了。

最先跟他提出這事的是單位負責與地方搞聯誼的一個宣傳幹事,只說xx團退休的老團長有個女兒,一心擁軍,正好你也是單身,如果有空去見見?

胡唯當時聽到這事先是猶豫了一下,有點抹不開,經不住幹事口若懸河地勸說,第二天就準時去了。

剛開始接觸的不錯,一樣大的年紀,胡唯性格內斂,女方脾氣爽朗,兩人十分互補。

可接觸了一段時間說起胡唯的家庭情況,被坦誠告知後,女孩有點打退堂鼓。

一是胡唯家裡沒有婚房,結婚後可能要和公公住在一起。如果不住一塊,要胡唯倒插門她家,那樣的傲骨,是不可能願意的。

二是萬一胡唯的親生父親找上門來,贍養問題也是個隱患。

於是在兩人又一次見面時,女方委婉地表達了以後還是當朋友的想法,胡唯從容答應。

如今又將這麼樁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提起,胡唯興緻缺缺:「性格不合適,早就分開了。」

「嘖,怎麼分手了。其實條件挺好,聽說家裡有人在你們那兒當官,沒準結婚以後能沾光。」

二伯母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主兒,很會算計。

胡唯聽到「沾光」這兩個字時微扯了扯嘴角。

這一笑,沒被別人看見,倒是被細緻賢惠的大伯母撞進眼裡。

「胡唯,還年輕,不著急,你喜歡什麼樣的跟大伯母說說,回頭我們單位有合適的,幫你留意著。」

這時,胡唯則是真心真意笑了,乖的像人家親兒子:「我不挑,您看中什麼樣我就喜歡什麼樣的。」

這一句話,說的大伯母心花怒放。

提起對象——

杜甘忽然來了這麼一句:「胡唯是個男孩,不著急,咱家二丫有合適的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了?」

一句話出,全場寂靜。

打牌的幾個男孩不做聲了,嘮家常的幾個長輩也不言語了,大家齊刷刷望向客廳電視機的方向。

等了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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