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牽手

最終遞上來的奏表,是宋大姐所書,這一點也是出乎了陳珚的意料,乘著眾大臣瞠目結舌說不出話的當口,他仔仔細細地將這駢四儷六的表文重看了一邊,也不由暗中稱賞,心中十分惋惜:可惜了大姐到底是女流之輩,不然這等才華,即使是身為外戚,不便放在官場之中,可邊疆甚至是宮廷內務,其實也都是大有可為之處的。就光說這個文章,也是做得極好,讓人沒法不擊節稱賞——雖然字字句句都是惶恐請罪,但細讀之下,宋家的表文也是大有文章。

先是闡述了福王府當年一心求娶,點明宋家無奈應娶,以及兩家人約法三章的往事,等於是和宋竹的表文呼應,把理給佔住了,而後再闡述自己教女不嚴,宋竹為人認死理不知變通的種種罪過,說明宋竹要和離是因為陳珚食言,而不是妒忌。第三,表明如果朝廷認為帝後和離有失體面,宋家也不敢收宋竹這個忤逆的女兒,情願把她送入宮觀之中修行兩年,等於是為宋竹找好了下台階——兩年以後風頭一過,也可以再出來嘛。

至於第四,那就更狠了,因宋竹舉止無狀,按宋大姐的說法,宋家人如今是陷入了深深的內疚之中,是以只能用宋家其餘人的埋頭苦幹,來彌補宋竹給朝廷造成的惡劣影響,宋家願意退回爵位,從此不再稱為外戚,子孫重回科舉……換句話說,人家還是想要回去做清流的。

這四條里,前兩條等於是在佔據大義名分,第四條是在威嚇朝廷大臣,第三條么,陳珚覺得卻是對自己的警告:這個妻姐,逮著機會就要敲打自己一番,她那第三條的意思分明就是,如果宮裡的態度不能讓她滿意,這假和離,其實也不是不能成真的……

宋竹能有這樣的姐姐庇護,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即使是被敲打的一方,陳珚也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其實他心裡也很是高興——能多一個人來呵護宋竹,他當然只有高興的份兒。這第三條,他只是稍加揣摩就放到了一邊,倒是第四條反覆看了幾遍,越看越覺得精彩,看了好幾遍,才輕咳一聲,問道,「眾位卿家,此事該如何處置才好呢?」

以往,內閣大臣哪個不是指手畫腳的,恨不得皇帝什麼事都交給內閣決斷,自己只蓋章批個『可』就完了,今日這一問,卻是問得眾人都沒了聲音,過了許久,還是王參政小心翼翼地說,「此陛下家事,可自決。」

陳珚玩味地一笑,「不是說天子無家事嗎?」

他打趣了這麼一聲,彷彿是要給王參政一些難堪,但很快又笑道,「不過,若是依我,我和皇后是相識於微,夫妻素來情深,若非宮中有子嗣之慮,也不會動採選妃嬪的念頭,真要說的話,深心裡也是不願有別人的。只是如今,若要枝繁葉茂,不能不採選,若要守諾,那又在子嗣上未免有些擔憂,似乎竟是不能兩全。」

王參政這時候不出頭,什麼時候出頭?他道,「陛下今年不過弱冠有餘,殿下更是青春年少,皇長子健壯,子嗣之慮,是否太過綢繆?」

「這話倒也有理——王參政的意思,還是以守諾為先了?」陳珚有意這麼一問。

「人無信不立!」王參政斬釘截鐵地道,「君無諾,政不寧。既然已經立下字據,陛下又焉能毀諾呢?」

「這麼說的確也有道理……」陳珚沉思片刻,又笑道,「若是如此,那自然兩全其美,再好也不過了——眾卿以為如何呢?」

宋大姐的表文,王參政和陳珚的對話,里里外外假模假式的,把道理都給佔全了,南黨諸臣不喜歡宋竹獨寵後宮,可更不喜歡宋學少了這麼個把柄,從此真正一飛衝天。皇后回宮,初看只是為了納妃之議,可焉知這不是宋家將計就計,想從外戚身份中解脫出來?要知道那表文里可是把什麼都寫得明明白白的,連怎麼廢后的台階都給找好了,要不是真的想乘勢和離,宋家短時間內能拿出這麼個主意?

有了這麼一層心思,剛才王參政發話的時候,很多人都是心驚肉跳的,打算隨時出面勸阻官家不要衝動,大談特談一番不可輕易廢后的道理。可王參政反對廢后,官家從善如流的時候,很多人心思又都是活動了起來:黨爭就是這樣,敵人支持的你要反對,敵人反對的你就要支持。

現在官家這麼一問,很多人就想要出來說些宋竹的大逆不道,但話到了嘴邊,看著王參政似笑非笑的,心中倒都是一驚:這可別是欲擒故縱,誘使自己上鉤吧……若是自己這麼一說,王參政再順水推舟一番,只怕這婚還真就和離成了。

「陛下所言甚是!」在一陣難堪的沉默後,首輔於相公果斷地定了調子,「君子一諾千金!」

陳珚便滿意地笑了起來,他雙掌一合,欣然道,「家中齟齬,讓諸公看笑話了。」

眾人自然一片不敢,有些膽大的,還說些自己家裡的事情來證明這不過是夫妻間的常事。陳珚笑眯眯地聽了一會,總結道,「其實皇后回娘家,無非也就是鬧了脾氣,等這慰問的旨意發過去,多數也就消氣了是么?」

「正是正是。」眾人紛紛點頭如搗蒜。

「好。」陳珚當下就拿過紙筆,龍飛鳳舞地寫了回信,又蓋上章讓人送回宋家。「此事今日便議論到這裡了,還是繼續商議國事吧。」

諸位相公們巴不得這麼一句話,自然也不會有人多問什麼——也不敢,只是一個個都在心中叫苦:這崇政殿里,說起如此荒唐的話題,甚至和陛下談起了家事,一群人沒勸著陛下一振夫綱,反而是拚命勸和,若是傳出去了,只怕也免不得御史台一番彈劾……

宋竹這一次回家,本也打算多住幾日的,按她所想,這件事還要幾天功夫才能鬧大。可沒想到,她到底還是低估了東京百姓們傳播小道的速度,她是上午回的家,中午起,宋家附近就有人遠遠地站著開始看熱鬧了,到了下午,數百名百姓趕到附近的巷子口,都是聽說皇后回娘家了,又聽說這一回回娘家是要和皇帝和離的,於是紛紛趕來看千古第一的熱鬧。

雖然說不至於圍在門口,大多數人看了宋家上下一切如常,也就失望散去,但就這麼一下午,人來了又走,總量倒是沒少。開封府的衙役來倒是來了,但多半也是聽說了什麼,只是猶猶豫豫地維持著基本的秩序,連宋家的門都不敢靠近,居然是把宋家當成了疫區一般,只敢遠遠地在巷口附近站崗。

這樣的動靜,這樣的速度,不消一個晚上,開封的附廓縣都能全知道了,宋家人倒是不畏懼陳珚改了主意不來接人——半下午就送來了陳珚的『草詔』:胡亂寫成的草書聖詔。他們是擔心明天起來,只怕宋家僕役都不好出門買菜了,一家人很可能吃不上新鮮菜蔬。

好在宮裡只怕也是收到了消息,到了將晚時分,宮裡的禁衛軍便出來清場了,閑雜人等一律被趕到遠處。宋家門丁這才是鬆了口氣,讓人給裡頭報信。裡頭這才知道沒多久呢,又是收到消息——原來這凈街也不止是凈街,還是皇帝出行的前奏,皇帝陛下人已經到巷口了。

宋家這一驚非同小可,宋先生連忙換了禮服,帶了幾個兒子,大開中門在門口迎接。宋家女眷們也要各自換裝,宋竹卻覺得沒這個必要。「爹爹他們是沒辦法,一定得做給旁人看,娘你們就不必麻煩了,聽我的,就這麼著挺好。」

陳珚疼她已經到了幾乎顛倒黑白的地步,家裡還有誰能駁她的意見呢?反正也來不及,索性就都不管了,一家人還是隨意聊著等,果然過了不久,宋先生就和穿著便裝,面上帶笑的陳珚進了屋子。一進門陳珚還要給明老安人行禮,「婆婆,咱們許久未見了!」

眾人連忙扶住了,不敢讓他真的下拜,宋竹其實覺得沒什麼所謂,但也不好太嚇唬爹娘,索性讓陳珚給兩老拱手行了禮,眾人頷首還禮。陳珚露著笑臉,逐一把親戚們都招呼過來,這才說,「宮裡太后有話,不讓三娘在外過夜,老人家今天脾氣不好,小婿也不敢違逆,這就來接人了——」

太后都發脾氣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再說,這脾氣也該發,宋家家丁都往回報著消息呢,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本來崇政殿里的話,就是要往外傳也沒那麼快的,可今日卻是出奇,還不到一個時辰,皇帝寫的字據就流傳開來了。連來宋家圍觀的百姓們都知道那裡頭說的是什麼: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我不二,再無他人。

連著宋家表文里說的當年立字據的事,想來沒有多久,天下間就會知道宋家和天家約為婚姻時,皇帝立下的『誓不納妾,一世不二』的誓言。這採選妃嬪的事,自然是再也不能提起。老人家心裡能好受才怪呢……

不過,別說宋苓了,就連小張氏,現在都不擔心宋竹回去以後會受什麼責罰。陳珚這都親自來接人了,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小張氏給女兒理了理鬢髮,一時間倒是有些不舍了——若是能住一個晚上……

「以後可不能再怎麼胡鬧了!」她壓下了不該有的想法,嚴肅地吩咐著,見宋竹一臉乖巧地點頭,心下也是一軟,只是若有若無地瞥了陳珚一眼,也就不往下說了。——這話,其實是說給女婿聽的。

見女婿彷彿沒聽懂似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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