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敏銳

宋竹這一段日子過得滿是心事,但蕭禹卻頗為逍遙,每日里除了用心讀書,承受諸多名師的教育以外,竟無他事。他本來就聰明過人,雖然基礎薄弱,但敏慧通達,任何經義都是聽先生解說一遍,他便確實理解,再多複習兩三遍,就算是吃透了,可以自如運用。雖然短時間還沒到博聞強識的地步,但這幾個月來也是進步不小,連宋先生都對他漸漸有幾分另眼相看,有時甚至會把他叫到書房去,點評一下他最近的功課,又格外給他布置一些讀物。

能得師長的讚許,蕭禹心裡,自然也是有幾分得意的。雖然他無意科舉,對於做經義題、寫策論,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往小了說對偶謎語,都需要堅實的儒學經典作為基礎,他往年連一句像樣的詩都湊不出來,才讀了三四個月的書,便覺得自己能勉強湊成格律了。——所謂技多不壓身,他對於學習的興趣,當然也是越來越濃。

至於曾讓他有些掛心的顏家婚事,這兩三個月也沒什麼動靜——說來也是巧,顏家有位少夫人就是最近去世了,雖然不是親母,但顏衙內和顏娘子自然都要回去奔喪,這兩個月都沒來書院,是以這親事一說,按蕭禹所想,應該也就無疾而終了。這也讓他少了一樁心事,更覺在書院的日子清靜自在,要比在東京時更省心得多。就連一開始還是勉強將就的青布衣、小宿房,如今都覺出了個中真趣,現在的他,已經完全是書院師兄弟的一份子,而並非蕭傳中的從弟了。

他性子本來隨和,人又有趣,雖然出身富貴,但很少說起在家的事,作風處處都見低調,非但宋先生,就連諸位教授並師兄弟們都很歡喜他,成日里不是這個師兄喊他一道抄書做題,就是那個教授讓他過去抽查功課,日子過得也頗緊張。這一日難得下課了都還無事,蕭禹正想進城回縣衙看看,順帶拿些換洗衣服,不料宋先生又遣人來喚他過去自己書房,蕭禹只好擱下念頭,一邊過去,一邊在腦中搜整這幾日新讀的《周易註疏》,準備著宋先生可能會考問內容。

進了樓中,他先在內堂外恭聲通報,聽了先生一個『進』字,這才進屋施禮問好——雖然日日見面,但儒門重禮,這樣的禮數卻是少不了的。

等他行過禮,帘子一掀,裡屋又走出了一個小姑娘,正是宋粵娘,她笑微微地給蕭禹行了禮,「三十四哥。」

蕭禹也回了一禮,「三姐。」——在宋先生跟前,他可是絲毫都不敢放肆,別說粵娘妹妹了,就是連三妹妹這略帶親昵的稱呼,他都不敢亂叫。

兩人對視一眼,不由得都是一笑,蕭禹忖道,「兩三個月沒見,她倒是長高了些,唔,怎麼盯著我直瞧?好像有事和我說的樣子。」

只是當著宋先生的面,他也不敢多說什麼,宋竹也不和他搭話,而是對宋先生道,「阿爹,題目做得了,你可要看?」

宋先生笑道,「嗯,你且拿來吧,是了,蕭禹,你可把《爾雅》都忘了?」

《爾雅》是前兩個月學的,蕭禹進益頗快,已經學完了,正是新學《周易》,聽宋先生這麼問,他便笑道,「都還記著呢。」

「那就你也做做粵娘剛才做的題,粵娘你學過《周易》了,把昨日學堂里的功課也做一遍。」宋先生隨手拿過蕭禹手裡的功課,把題目報給宋竹,「且看你們兩人,在這兩題上能不能分出個勝負來。」

這臨時出現的隨堂小考,頓時激發了蕭禹的好勝心,他也不顧宋竹找他可能有什麼事了,只是在心裡緊張地回憶著《爾雅》的許多難點,一等拿到題目,立刻走到窗邊書案前坐下,一邊磨墨,一邊已經開始思考這一題該怎麼答了。

宋竹估計是走進內室去做了題目,等蕭禹寫好了,她也從裡屋出來,宋先生拿過四張卷子看了,邊看邊笑,偶然還搖搖頭。

蕭禹從未有過這般想贏的時刻,他幾乎是踮著腳尖,牽腸掛肚地關注著宋先生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又是斜著眼覷著宋竹的卷子,直到宋竹給他做了個眼色,他才忽然醒覺自己已是有些失態,忙重又板上一張臉,希望宋先生沒有發現。

——不論宋先生髮現沒有,起碼他面上是沒露出什麼痕迹,把四張卷子都看了,倒是給了個讓蕭禹有些不平的結論,「《周易》蕭禹是新學,答得的確沒那樣好。不過《爾雅》上蕭禹答得更全面。」

蕭禹頓時就有些憤憤不平了:其實,說起來他進學日淺,也未必就有把握壓過宋竹,只是兩人畢竟是『明爭暗鬥』的關係,他總是想著要全面將她壓制,在宋竹跟前才更有底氣。

反倒是宋竹卻沒什麼反應,拿了蕭禹的卷子就看了起來,「哦,你做得太著急了吧,干支日算錯了。」

計算干支是比較麻煩的事,一般來說都由天文博士計算,在黃曆上印發,在管束得最嚴格的年代,學習干支預卜該日吉凶,甚至是擅習天文陰陽的罪過。蕭禹沒來書院以前,也沒學過計算——這本身就是《周易》內的知識。是以今日一著急,就犯了個低級的錯誤,他不禁面上一紅,也拿過宋竹的卷子看了,「三姐是否學過《爾雅》已有一段時間了?這裡引原文時,卻是連錯了兩個字。」

兩小本來關係已有所緩和,現在互挑毛病,彼此間頓時又多了股硝煙味,宋竹蹙著眉,狠狠地看了蕭禹幾眼,彷彿有許多未盡之言都在這眼神里了。蕭禹卻不管她,反而還有些小小的慶幸:算錯干支,終究還算是比較高級的錯誤,卻要比宋竹直接記錯了寫成白字好。

不想宋先生望著蕭禹,反而笑了,「那不是白字,是長輩名諱,粵娘才換了通假。」

蕭禹剛才卻沒想到這一層,他啊了一聲,一時窘迫無極:難怪宋竹剛才要瞪他,原來裡頭有這樣的講究,自己沒能事先體會,已是愚鈍了,還要說出來笑話宋竹,這是讓她辯解好,還是不辯解好?

好在宋先生脾氣好,反而為他解圍,「你連一字一句都記得清楚,終究記性還是好的。但對《易》,還是犯了淺嘗輒止的毛病……」

便把兩篇典籍連註疏的要點,又深入淺出、旁徵博引地給兩小說了一遍,蕭禹聽得如痴如醉,只覺得宋先生把最為晦澀煩難的周易,都說得極為清楚簡單,甚而對那些他本來不以為然的卦象,也有令人信服的解釋,讓他一心投入了學問的海洋中,完全忘記了別的事情。

一堂課上下來,天色已經向晚,宋先生收住話頭以後,又道,「《易》之一道,博大精深,然而終究於實務無用,除非大才,否則很難發祥為治世之道,你們之所以要學,是因為不能不懂,卻也不要太痴迷了。天下事雖然都可以歸結到六十四卦中,但六十四卦卻絕不能解決天下所有事情。」

蕭禹應聲道,「不錯,我等入學,當講究學以致用、學以濟世,從這點來說,《易》書淺嘗輒止,甚至《孝經》、《禮記》也都學過便是了,倒是《論語》、《孟子》、《中庸》、《爾雅》等,需要細心參詳。」

他剛入學宜陽時,想的只是從宋先生這大儒身上學些為人處事的道理,但幾個月下來,早已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學生,甚至在立身、立命的大志向上,都受到了宋學深刻的影響,早已不再是旁觀者的心態了。

宋先生笑道,「不錯,如今言必稱三代,其實三代之時,所謂天下,不過是如今的幾省之地,又如何能同今日的疆域相提並論?周禮周制若是真那麼好,今日豈非還是周天下?有些事,你們自己心裡知道就行了,不要跟著書院里有些教授一樣,做夢都想搞井田制,那才是真走錯了路。」

這還是他第一次提到自己在學術上和書院教授的分歧,蕭禹經過幾個月的學習,對學術界的一些紛爭,也有了深刻了解,聽到宋先生說法,不覺心中一動:「南黨推行南學,講的是變法、新義,北學就以復古、復禮為號召,復周禮的說法,在北學中並不罕見,前兩個月,關西大儒孫先生路過,在書院講學時,也說到自己回了家鄉以後,要復井田、行上古制度……先生的說法,倒是更靠近南學,和北學的核心要義,似乎分歧極大啊。」

所謂學無先後,宋先生一向鼓勵弟子暢所欲言,蕭禹想著今日除了宋竹以外,也無人在,有了疑惑就要問出口。可偏巧,此時屋外有人恭聲問道,「先生可在?學生王義,讀書不解……」

外頭才一傳來說話聲,宋竹便站起來拿過卷子,挑帘子進了裡間。蕭禹還沒反應過來呢,宋先生已道,「進來吧。」

王義並不是孤身來的,和他一起來討教學問的還有李文叔,蕭禹和他對了一眼,格外沖李文叔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心中卻是也有些納悶:「粵娘到書房來伺候先生,為的不就是承受指點嗎?旁聽先生指點學生,也能起到觸類旁通的效果不是?怎麼她一聽有人來,跑得比兔子還快?這樣看,剛才若非聽到是我,只怕她也不會出來。」

他心裡有了疑惑,就坐不住了,見宋先生和兩個師兄議論的都是他還沒學到的《春秋》,便慢慢退到門邊,一閃身,絲毫也不引人注意地出了屋子,站在當地想了想,也不原路返回,而是穿堂而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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