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提醒

這一日,宋竹是連走了幾處地方,她身負宋家聲名,一言一行無不是大費思量,唯恐說錯一句話,甚至是做錯一個表情,都使得旁人對她乃至對宋家的家教產生懷疑,這一整日地勞累下來,回了劉家以後連話也不敢說了。好在范家的確就是把她接去說說話,並沒什麼明爭暗鬥的事情,她粗粗和劉張氏說了,劉張氏便忙打發她去安歇。

從宜陽到洛陽,路途不遠,若是家裡有人來接,也可能是頭天晚上才到,也有可能是第二天及早出發,宋竹當晚睡前沒聽說家裡來人,早上起來也沒見哥哥或是叔叔在屋裡坐著,便知道宋家大概意思是有乳娘和車夫帶著就已經足夠了,橫豎幾十里的路,又在洛陽附近,也不至於就不太平到非得要人來接的地步了。

話雖如此,劉張氏卻不大放心,正好劉家長子今年也十六七歲了,足以在外走動,劉張氏便讓他今日告假不去洛陽國子監,而是送宋竹回宜陽。宋竹這裡才道,「可不要耽誤了大表兄的功課,就這麼短短的路,我就自己回去就姓了,三姨你別擔心。」

她正說著,外頭便來人稟報,「蕭家三十四哥來尋三娘同路回家。」

這話聽著曖昧,但傳話的僕婦倒是心安理得,眾人也都不覺得什麼:第一宋竹還小,第二兩家通家之好,且蕭禹本就和宋竹是同路來的,如今同路一起回去也不算什麼。再加上劉張氏多少也和乳娘聊了幾次,又接了姐姐的信,心中對於一些事情也是有數的,聞言便笑道,「那也不是外人,不好失禮了,讓他進來說話吧。」

劉家本沒女兒,宋竹也是無妨的,因此蕭禹順順噹噹地就進了內堂,和劉張氏問了好,便坐在下首受了劉張氏招待的茶湯。

宋竹之前幾次見到蕭禹,他都穿著十分華麗,唯獨有兩次在學堂里遇見,他才穿上了樸素的布衣,今日也是一樣穿著淡紅羅袍,戴了玉冠,畢竟是被美飾裝點,更顯得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雖然年紀還不大,青蔥少年氣息未退,但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即使是她,心中也不能不承認:和她的幾個哥哥比,蕭禹起碼在外表上是一點都不遜色的……

也許是因為如此,劉張氏就很喜歡他,輕易允了就讓蕭禹帶宋竹一行人回去,自己也不派兒子。又還問蕭禹吃過早飯沒有,聽說吃過了,且特地讓家下人帶了些鮮果點心,讓他們在路上吃。

蕭禹來得其實不晚,進來坐了一回,再出去時太陽才剛剛升過房頂,一行人還和來時一樣,宋竹和乳娘坐在車裡,車夫趕車,蕭禹和他那隨從一人騎了一匹馬,在前頭帶路。——只是宋竹看到那隨從手裡還牽了另一匹馬的籠頭,心中不由暗暗納罕:這又不是長途跋涉,要珍惜馬力,也就是那麼幾十里的山路而已,放開來一個時辰就能跑到了,至於還要帶馬來替換嗎?

也還好趕了個早,車行沒多久就出了洛陽城,官道上行人也不多,速度跑得起來,沒有多久就看到了五里亭,宋竹正隔著輕紗看著外頭的景色,又拿扇子死命扇風,便覺得車行漸緩,慢慢地停了下來,只聽蕭禹在外問道,「三娘妹妹,車裡熱么?」

過了端午就是夏天了,車廂里為了防塵土,雖然拉開竹簾納涼,但到底蒙了一層白紗,其實還是悶不透風,倒是在外頭馬上還能吹到點涼風,宋竹一聽蕭禹這話,眼睛便是一亮,她期盼地看向乳娘,都把乳娘給逗笑了。

「想要騎馬就出去吧。」乳娘對宋竹一向是有求必應的,更何況這等小事?說著,就拿起帷帽給宋竹戴上了,又道,「只是不能跑快了,千萬別出事。」

宋竹反倒是有些扭捏,低聲道,「也許三十四哥就是問問呢……」

話雖如此,但都到了這時候,她哪還能不知道,這第三匹馬就是為她準備的?蕭禹只怕是早就打算好了,才從范家又多牽了一匹馬,想來是她上回和他換著騎馬的事,讓他記在心裡了吧。

宋竹心裡,就像是聽母親說蕭禹為她準備了銀錢買衣衫時一樣,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又是略略歡喜,又覺得他有些太過僭越,這複雜的情緒在心底滾來滾去,倒使得她有些不願出去了。若非想到昨日蕭禹說了,有話要和她說,她真有心窩在馬車裡,不出去見蕭禹……

便是她自己,也覺得自己這番心思有些古怪了,宋竹沒等乳娘說什麼,便深吸一口氣,不再矯情,貓著腰靈巧地鑽出了馬車,車夫為她放了小几子,她穩穩重重下了車,含笑仰首對蕭禹道,「多謝三十四哥為我準備馬匹。」

「三娘妹妹太客氣了。」蕭禹其實是心細如髮,看來昨日喊她粵娘,無非是為了戲弄她而已,現在官道上,他就絲毫也不肯叫宋竹的乳名,他翻身跳下馬,從那侍從手裡接過了另一匹馬的韁繩,笑著說,「我的那匹是牝馬,性情溫順些,你上回也乘過的,這回就照舊乘坐吧。」

說話間,已經是利落地跳上了新馬的馬背,倒是連客氣的空間都沒留給宋竹。

宋竹至此,不能不承認蕭禹實在十分體貼,她心裡那股怪怪的感覺又回來了,且喜有帷帽遮擋,自忖旁人也看不出什麼不對,她感慨了片刻,便收視心情,翻身上了馬。

若說宋竹有什麼靈巧勝過兄弟姐妹的地方,便是她自幼身體康健,不論是騎馬還是射箭,都是一學便會了,她本人且也都是頗為喜歡,這一上馬,亂七八糟的心情彷彿就被風全吹走了,只覺得高踞在馬上,連風景都好看多了,要不是養娘叮囑在先,蕭禹和那侍從也都不曾放開腳步,她真想催著馬兒好好跑一跑才高興。

一行人照舊是拉開了一個較長的隊伍,車夫趕著車,乳娘也坐在車轅上吹風,落在最後,蕭禹侍從居中照看馬車,至於蕭禹和宋竹,自然而然便跑到了最前面,讓馬兒小碎步跑著,兩人在馬背上順著頻率上下顛簸,欣賞著道路兩旁的風景。

宋先生兄弟都是文武全才,宋竹學騎馬也算是經過名師指點,這種馬兒碎步跑的情況,其實是最考驗騎手的,反而是飛奔的馬兒,在它背上還更平穩些。這種時候正因為馬速慢,所以左搖右擺,要維持平衡就得靠腳上穩穩踏住馬鐙,不然不一會兒,腰眼都能給搖酥了。然而,宋竹偷眼看了幾次蕭禹,卻見他腳下絲毫也沒有用力的跡象,整個人彷彿黏在馬背上一樣,怎麼搖都是輕鬆省力,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便問道,「三十四哥,你騎術真好,可有什麼竅門能教我不能了?」

蕭禹笑道,「我騎術可還用說?當日……」

他頓了頓,彷彿有瞬間的不自然,隨後又笑道,「當日連武先生們都是讚不絕口的,只是這騎馬就得靠練,我看你姿勢雖然不賴,但終究有些生澀僵硬,即使我把訣竅告訴你了,你沒機會練也不成。」

宋竹聽他言之有理,也就罷了,兩人倒是因此打開了話匣子,蕭禹和她說了許多自己小時候和人打馬球的事,並說自己的騎術都是打馬球練出來的。宋竹聽了,心裡一面想:果然沒個正形,沒聽說大好兒郎成天馬球為戲的。

——可雖然這麼想,她卻又覺得蕭禹說的故事,不知怎麼都十分有趣,雖然知道不能贊同,但聽著卻又忍不住入神,想要他一個接一個地講下去。

從蕭禹的故事裡,她多少也是聽出來了,雖然其雅不欲以身世為傲,但的確如范大姐所言,是極為受寵。譬如有好幾次,他便差點說出『御苑』字眼來,宋竹聽多了,心裡倒也猜得明白:這一位平時打馬球,都是去御苑打,只怕玩伴里少不得宗室貴族,話往大了說,指不定還有太子呢……

他本是皇后親戚,和太子親近當然沒什麼不妥,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朝中自有朝中規矩,不是進士兩榜,便難入政事堂,頂了天做到樞密院已經是鳳毛麟角——這是多少年來,連天子也無力改變的一條規矩,而天子無力改變的第二條規矩就是,這佞臣與儒臣,永遠都是涇渭分明的兩條線。

佞臣是什麼意思?不是說和天家有親就是佞臣,如蕭傳中一樣,雖然是皇后親眷,但幾乎並不入宮,憑自己能力考了進士的,即使有親戚關係在,也是正兒八經的儒臣。但若是蕭禹自小便常常入宮,又和太子這般玩樂,一副感情很好的樣子,將來他就是進士出身,哪怕拔擢得比別人還慢呢,佞臣的名頭也是跑不了的。儒臣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擁有的一些東西,對於他來說便要費盡心機去爭取……想走這條路的人,宋竹相信是有的,但她不信想走這條路的人會特地到宜陽來找她父親求學。

好奇心像是一隻螞蟻,在宋竹心裡爬來爬去,她現在明白為什麼蕭禹要安排她騎馬了——有些話就是不可能當著第三人的面問出口的,譬如她現在想問的這幾個問題,雖然沒什麼越禮之處,但當著乳娘又或者是蕭禹那侍從的面,不知如何,也總覺得問不出口。

一個是說得高興,一個是聽得用心,兩人倒是破天荒在一起半日都沒起紛爭。來往行人聽見蕭禹口裡說的那些個軼事,也不住報以驚異的眼神:顯然亦是聽出了他那非凡的身份。只苦了宋竹,有許多話想問,卻又礙於正在官道之上,什麼也問不出口。

不知不覺,十五里路一晃即過,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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