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難處

趙元貞雖比她大,但入學時間卻不如宋竹久,是以兩人間平時就不論輩分,只是姐姐妹妹地渾叫,她一樣出身富貴,和顏欽若一般都是宰相後人。只是顏欽若的父輩不大爭氣,如今都在州縣上為官,無人有進入中樞的氣象,而趙家卻不一樣,趙元貞的伯父也是地方高官、北黨中堅,且不說什麼散官、寄祿官等等複雜的品級了,他現在揚州為知州,也是位高權重的正印官,而顏欽若父輩官位最高的一個,現在也不過是個通判罷了。

話雖如此,這兩位宰執門第的娘子,在女學中的地位卻不甚高,概因兩家祖上都沒什麼知名的文學大家,顏欽若性傲不服,時常顯擺顯擺,趙元貞卻是笑眯眯的從來也不顯出脾氣來,無聲無息之間,倒是和顏欽若做了手帕交。宋竹本來還沒當回事,這幾日聽母親備細和自己說了這兩家祖上的恩怨,才知道顏欽若的心有多大——趙茂公當年差點把顏月公坑死在御史台的牢獄裡,虧得她還能和趙元貞笑來笑往的,彷彿好姐妹一般交際。

對趙元貞,她一般是敬而遠之,這姑娘心思細密談吐得體,可就是因為太得體了,在宋竹看來反而不如顏欽若可愛。兩人年紀有差別,她又自覺和趙元貞性格不合,平時很少同她搭話,倒是趙元貞,時不時也請教些學問上的難題,卻要比顏欽若的問題刁鑽多了,宋竹總疑心她早看出來自己的學問功底不好,可又抓不到確實的證據。

現在趙元貞伸手讓她過去,她心頭也是一凜,面上堆出笑來,彷彿一無所知地走到趙元貞身邊,「姐姐不吃飯去?」

趙元貞瞅著她,白凈臉上帶了一絲神秘的微笑,她壓低了聲音問道,「是欽若不好意思來問你,托我轉達——那天那個小衙內的事情,妹妹可聽說了什麼?」

顏欽若這是——宋竹禁不住都要跌足嘆息:能入女學讀書,總不是蠢人,真正不聰明的那都關在家裡繡花呢。只是她真真是被家裡給寵壞了,想到一處是一出,自己看上了蕭禹,就全世界都說著,若是傳得一女學都知道了,回頭女學生們和家裡人一說,她還能尋到什麼體面人家?只怕榜下捉婿,人家略有些出身來歷的,都不要娶她。

不是她大驚小怪,宜陽女學這二十多個女學生,本縣出身的只有四個,餘下幾乎全都是洛陽過來附學的——能供應得起女兒異地求學,家世能差到哪兒去?這些世家大族,彼此聯絡有親,姻親關係錯綜複雜,可以組成一張厚實的網,且其中不乏士林領袖、當地名門。一戶人家的清譽,由這樣的人家傳誦出來,也由這樣的人家而否定,她大姐宋苓之所以在稚齡便名動天下,聲名直達宮中,就是因為全洛陽的名門都致力於宣揚鼓吹……凡事有利有弊,也就是因為這張網路的緊密和通達,一旦在這些小娘子跟前失態,或是讓她們知道了自己的一些密事,那麼可以想見,不消數日,這些故事,也就會在洛陽沸沸揚揚地傳了開來。

她已經是打定主意,不願再摻和到顏欽若擇婿的事情里了,聽到趙元貞這麼問,立刻按照母親的教導,一推六二五,「那日應承顏姐姐的時候,也就是嘴快了,後來回家才想起來,那蕭衙內不是書院的學生,他的事我們家也不清楚,再說我們家也不許女孩兒問這些事——只怕是要有負所託啦。」

當日和母親商量著這番話的時候,宋竹沒想到顏欽若居然直接就和趙元貞說了,是以沒準備什麼撇清的言辭,這會兒心思急速轉動,又加了一句話,「再說,這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日口快無心答應,事後想想也是後悔,趙姐姐平日看來最懂事的,如何不勸勸顏姐姐,倒是幫她傳話了?」

趙元貞定睛瞅了她幾眼,撲哧一笑,親熱地挽起宋竹的胳膊,半開玩笑般道,「怪道說你們宋學傳人最正經了,這樣的事如今又算得了什麼?你們宋家姑娘好嫁,卻不曉得我們這些人家的心酸,我是得了運氣,早和家表兄定了親,不然,今日我也和顏妹妹一樣處處留心——都是同病相憐,幫她一把我倒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趙元貞的確是學堂里比較少見已定親的學生,並且嫁妝據說將有萬貫之多,就這點來講,無疑是勝過所有同學,尤其她定親的對象乃是開國功臣曹國公之後,雖然不是長房長子,但夫婿年少有為,已經在關西征戰數年,頗有功勛,得了經略安撫使司管勾機宜文字的差遣,以他的年紀來說,將來未必橫班無望,是以趙元貞在這點上,實在是勝過學堂內所有學生。只是宋竹以前也未聽她談論過此事,今日說起來,倒也落落大方,不露羞澀又或是炫耀之意,倒讓她多了幾分好感,只是仍然謹守母親告誡,不敢摻和到趙、顏兩家事里,聞言便只是笑而不語。

「你今年也十二歲了,難道就未想過這些?」趙元貞一面拉著宋竹往食堂走,一面好奇地問。宋竹笑道,「我一心只管讀書,別的事情,從來都沒問過。」

她咬死了不肯談自己的親事,趙元貞也不好勉強,進去食房吃了午飯,眾女或是假寐,或是讀書,都各有去處,顏欽若臉嫩,不聲不響丟下兩人伏案午睡,趙元貞也先不去理會她,而是又拉了宋竹在樹蔭底下閑談,因說道,「這一次回家,我聽祖父說,宜陽縣的新明府是個最最年少有為的人物,最妙是出身長房,壓住了這一輩的陣腳——只不知道這麼有力的一個人物,到了縣裡這麼些天,為什麼還沒有接印。鬧得底下人都無心做事,洛陽到宜陽的路沖壞了好些天都沒人修。」

宋竹對此事也略知一二——她耳朵靈,又愛說愛笑,在家中人緣不錯,這一耳朵那一耳朵的,大概也知道是蕭師兄在和茅明府鬥法,只是她在外人跟前從不敢嚼舌根,聽了趙元貞的話,便笑道,「你還為顏姐姐惦念那個蕭衙內啊?說來,你們家和蕭家也是拐了彎的親戚,趙姐姐你回去問兩句,蕭衙內的來歷可不就水落石出了?」

她有意把話題扯開,趙元貞似乎也沒發覺,她一伸舌頭,笑道,「我一個定了親的姑娘,怎麼好問外男的事?若是娘問起來,難道還老實交代,是幫著欽若問的?我娘要知道我在女學裡和欽若要好,皮也不揭了我的。」

她態度坦蕩,反而惹宋竹好感,因笑道,「我娘要聽到我問外男,也是一樣、一樣。」

趙元貞哈地一笑,也是若有所思,過了一會說道,「不過你倒是說對了,我也沒想過我們家和蕭家還是親戚——家裡親戚著實是太多了。下回回去,我瞧瞧能問不能了。」

她今日的表現,倒是打消了宋竹的顧慮。如今在顏欽若的婚事里,趙元貞牽扯得比她要深得多了,即使將來事情挑開了,顏、趙兩家的女兒成了好友的事,比她宋家女在裡頭說過幾句話要轟動得多。看來,趙元貞是真的想要幫忙,也是真的真心和顏欽若好……宋竹為自己的多心感到羞慚,她覺得自己是低估了趙元貞的人品。

正這樣想著,耳中又聽得趙元貞說道,「哎,我還真不是和你玩笑,你也該想想自己的嫁妝了。如今這天下,沒有厚嫁妝,公主都嫁不出去,你可得好好想想才是。」

她先是說要幫忙顏欽若,現在又如此提醒宋竹,在在都體現出熱心的性子,宋竹被她勾動愁腸,差些就要將心事告訴出來,只是偶然間瞥了趙元貞一眼,見她眼神瑩然,正含笑盯著自己不放,不知如何,心中又有些許警覺,只含糊笑道,「我真的只管讀書,這些事從未想過——眼下二姐還沒說親呢,等她說定了人家,我再來想這個,也還來得及吧。」

趙元貞微微一笑,點撥她道,「唉呀,這時你便要留心了,瞧著家裡能給你二姐預備多少妝奩,仔細記在心中,將來若是給你備少了,也好和家人分說幾句么。」

宋竹雖然家境單純,從未有過什麼親戚爭鬥的事情,家中更沒有侍妾婢女,少了無數勾心鬥角之事,但她也並不傻,自小在街坊中聽聞了許多事,知道趙元貞所說,其實是如今非常普遍的風俗,即使是至親姐妹,彼此間對嫁妝也都是斤斤計較,若是家人不能一碗水端平,甚至是負氣和娘家斷了往來的事,那也是有的。

其實,也不能怨這些小娘子太市儈,如今的世道,對於嫁妝,的確是看得極重。這一點,宋竹心中自然有數,不然,她也不會只肯嫁宋學的士子了……

也不知是何時興起的風俗,前朝對於女子嫁妝其實並不講究,可不知哪年哪月起,天下就興起了厚嫁之風。這風俗盛行到了什麼地步?一般人家有女兒待年,請了官媒來聘時,是要把嫁妝明碼標價寫出一張單子來,若是陪嫁有地,還要寫明是何等田地,又有沒有水澆,若是婚事成了,這一封嫁妝單子是要跟著新婦一道過門的,倘若名實不符,夫家告上官府,退婚的都有,娘家這邊父母還要以敗壞風俗為由,在堂前枷銬三日。有些人家若是看重了女兒家的人品,又嫌嫁妝太少的,還會派媒婆上門和娘家討價還價,把婚事當了買賣來做,為了把女兒嫁出門去,父母得一趟趟地往嫁妝單子上添錢添物……即使是大富大貴之家,若是連著辦了七八個女兒的婚事,少不得也是元氣大傷,非得趕緊娶幾個新婦進門才好。

這樣的風俗一旦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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