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報應

未來的父母官雖然是低調入縣,卻也瞞不過城門吏的耳目,傳說中微服私訪的事大約只可發生在戲文里,事實上宜陽縣這樣的望縣,全縣人口也就三千多戶,其中一多半都居住在鄉中,縣城就這麼一千多戶人家,算是因為宜陽書院開辦在此處,這幾年來繁華了不少,不然,驛館客棧里入住的客人並不會太多,即使如今,有來路的客人一入住,不消半日,該上門打招呼的家庭,也都能知道此事。

再說,蕭傳中也並沒在書院過夜,而是住進了城門口的驛館裡,這還能遮掩什麼?第二天早晨,匆匆趕來迎接的縣官書吏和望門鄉紳,幾乎都要把驛館的門給堵住了,蕭傳中也不客氣,讓蕭禹在驛館裡老實呆著,自己便是整頓衣冠,把胡三叔帶去撐門面,昂然出了驛館,和這些人應酬去了。

縣官赴任,一般不會先把家眷帶來,不過隨從師爺都是少不了的,否則一個人也撐不起縣中實務,到得下午,這群伴當也都收到消息紛紛趕來,不過一群人還是住在驛館中,並沒搬遷進縣衙,因為蕭傳中還沒有接印,現在在進行的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盤點接帳。

蕭禹一開始還想聽從兄話,老實在家呆著,可憋了幾天,眾人都是早出晚歸忙得不可開交,蕭禹在驛館裡成天就對著幾本儒學經典發獃,以他性子,如何熬得下去?這天實在耐不住,便出了驛館,在街上閑走。

他是自汴京城出來的,那是八荒爭湊、萬國咸通之地,和宜陽縣城比,自然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在最繁華的城門大街上走了幾個來回,茶館裡坐下來喝了一碗茶,仍是無聊難耐,抬頭見到城郭外那小山包,便自忖道:書院內現在正在上學,不好打擾,不過都說踏青踏青,現在天氣剛開春,也頗為和暖,不如去山上走走。

如此矮的山包,又在城邊上,想必是沒有野獸的,更無危險可言,蕭禹也懶得回去喚隨從,掂掂袖子里還有些錢,便袖手往城外走去,不多時已到了山腳下,他沒走前日的那條大路,曉得那條路是通往書院的,而是走了另一條曲折通往山間的小路,一路走著,也見到許多踏青的人。

春日裡,山間多是風景,這無名小山山腰處開了一片桃花,猶如一條腰帶將山頭捆住,蕭禹貪看桃花,不覺已經和人群分離,不知如何,又繞到了一條大路上。

從此處看縣城並不遠,他料得走下去拐幾個彎就可以入城,心裡也不慌亂,又卷了袖子,欲要往山頂攀緣,誰知道這條路走到半山腰,忽然又是一拐,盡頭直通向一扇小門,隱約可見門後樓閣起伏,蕭禹暈了:轉了這半天,怎麼還是轉到了宜陽書院里?

他興動而發,也沒帶食水,走了這半日,也是渴了,便想著進去要口水喝,再問明白下山的路,好回驛館休息。也沒多想,推開院門便往裡走,誰知走到院中,他還沒看見什麼呢,堂屋裡便傳來了整齊劃一的吸氣聲,聽那聲口,全都是尖尖細細的小姑娘聲音。

蕭禹這下便尷尬了,站在當地進退不得,頭皮一陣發麻:他本就是耳聰目明之輩,現在如何猜不出來,估計啊,他這是闖到後山的女學裡了。

現在掉頭要走,那就更說不清了,蕭禹正無措時,堂屋門一開,一個老夫子皺著眉頭走了出來,「你這登徒子,何處進來的?」

說他登徒子,其實並不冤枉,蕭禹不但舉止莽撞,而且剛才走來走去,走了一身大汗,袖子挽起來不說,身上還有幾處泥污,反正看起來絕不體面就對了。那老夫子雖然並不健壯,但也儘力對他怒目而視,彷彿他是要進來擄走哪個姑娘的強盜一般。

「老丈有禮了。」他忙給老夫子行了禮,「小生是春遊迷路,誤入此地,本想討口水喝,不想竟打擾諸位女學生,如今便退出去。」

那老夫子還懷疑地看著他,「外頭難道沒有門丁?好個誤入!誰不知道後山是女學所在,你別是窺伺已久,就想進來騷擾的吧?」

蕭禹簡直百口莫辯,更是發急:這登徒子的名聲要是坐實了下來,自己還怎麼進書院讀書?

他把心一橫,也不顧避諱了,轉頭便看向堂屋內,滿屋子鶯鶯燕燕的少女,雖然不曾嬉笑一片,但見他望來,不是垂頭而笑,就是捂嘴聳肩,眼睛倒是都頗有興緻地盯著他不放。蕭禹被看得越發紅頭漲臉,只好揚聲道,「宋三姑娘,請出來為我做個證。我確實初來乍到,不知此處是女學所在。」

隨著他的說話,屋內眾人連老夫子都望向了房間一角,蕭禹也跟著看去,果然見到宋粵娘正坐在那裡,滿臉的端莊雅正,瞧著和那日的扭股糖幾乎不像是一個人。

按說兩人隔得遠,蕭禹也看不見她面上的表情,不過不知如何,他就覺得在她淡然的態度之下,埋藏的是深深的得意——想到那日她扮的鬼臉,蕭禹忽然有些不好的預感,可卻又不好再多說什麼了。只聽得宋粵娘在屋內甜甜軟軟、不疾不徐地道,「先生,先未辨認出來,這一說倒是認得了,蕭衙內是城內剛上任蕭明府的從弟,那日我去爹爹跟前時,正巧遇見他們兄弟來拜見爹爹——果然是才抵步不久,有此誤會倒也說得過去。」

……你狠!

我不就是笑了幾聲嗎,至於記恨這麼久?蕭禹不禁咬牙切齒,只恨不能瞪宋粵娘幾眼:要擺出身,他剛才就擺了。不就是因為這麼丟人的事,不願和自自己的名號聯繫起來嗎?宋粵娘只需說她見過他拜見宋先生就可以了,把出身說這麼清楚,是故意的呢,是故意的呢,還是故意的呢?

其實,說是故意也有點牽強,無意的可能更大,但想到那日的那個鬼臉,蕭禹心裡已是肯定:這絕對就是故意的吧!

好……你給我等著……

他在心底下了決心,又一咬牙,把種種情緒拋開,謙恭地再對老夫子舉手致歉,「是在下莽撞了,還請先生勿怪。」

既然是蕭知縣的從弟,還得過宋粵娘的認證,那老夫子的態度自然又有些不同了,雖然仍是冷淡,但已是少了敵意,多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玄岡是多麼穩重的人品,怎地你卻如此莽撞?唉!且隨老夫來。」

說著,到底還是給他端了一碗白水來,又為蕭禹指出了下山回驛館的路,還數落了蕭禹幾句,方才翻身進去教書。蕭禹在院門口站了站,見一個門子系著褲子,急匆匆從遠處樹叢里過來,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方才拔足而去,徑直回了驛館。

雖說女學內一向都是安靜肅穆,即使休息也不可能三姑六婆地大聊八卦,但今日畢竟和往日不同,多了蕭禹這麼個插曲,眾女學生都是有些興奮,先生才一走,屋內便嗡嗡地議論了起來,除了蕭禹以外,還能說誰?

因有宋苡在,顏欽若不敢過來和宋竹搭訕,便用手肘推了推自己身邊的趙元貞,沖她大打眼色,宋竹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不禁心中好笑,更有些爽快之感:誰讓他自己做錯事?這完全是自找死路,這蕭禹要是自己好生解釋也就罷了,非把她給扯進來,她要不說他的出身,也難取信先生。說了以後嘛……就是現在這副模樣咯。

雖然說讀書人家不該嚼舌根,不過以宋竹所見,天下不喜歡嚼舌根的人還沒出生呢,頂多看怎麼嚼罷了,如她二姐宋苡,即使嚼舌根也會嚼得很文雅含蓄,低端點的就和顏欽若一樣,閑聊中慢慢套話了,其實本質上也都和聚在巷頭巷尾輕聲細語的三姑六婆沒什麼區別,一件新鮮事被爆出來,不用三天就能傳遍全城,要不是認識到這一點,她平時在學堂也不會這麼謹慎。

「粵娘,」趙元貞果然熬不住顏欽若的懇求,笑眯眯地和宋竹套起近乎了,「適才那人,真是蕭家子弟么?都說蕭家一門錦繡,家風嚴正,怎麼竟養出了這樣的冒失鬼?」

來了。宋竹心想,接下來該問房號和父母出身了。「那日我去爹爹跟前侍奉,他隨蕭明府進來拜訪的時候,確然是如此介紹的。不過當時也沒說是哪房出身,也許是偏支亦未必。」

被她堵了一句,趙元貞也沒什麼好問的,只好輕輕地嘆了口氣,感慨道,「唉,現在蕭家也是沒落了,若是鼎盛時,家裡隨意走出一人來,都是丰神俊朗,又哪會如今日一般丟人現眼呢。」

這口氣有些大,不過趙元貞也有這個底氣,她和顏欽若一般,都是宰相後人,家中富甲一方,乃是地方大族。蕭家雖然也出過宰相,但論現在在朝中的聲勢,卻又不如趙家了。

「可不是,生了個繡花樣子,行事卻無分寸,還偷窺我等容貌,真是無禮。」顏欽若似乎是在貶低,可宋竹聽到的卻是繡花樣子這四個關鍵字,她不禁暗自一笑:別看眼下滿屋裡沒蕭禹一句好話,可心底對他印象深刻,覺得他生得極好的姑娘,只怕不會少的。只是不便直言,只能這樣藏著誇一句罷了。

雖然是明貶暗褒,但這點小花招,也沒能瞞得過宋苡,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都是大姑娘了,還是少議論外男為上吧。」

屋內在一剎那間,頓時又寂靜得落針可聞,宋竹不著痕迹地瞥了瞥顏欽若的臉色,在心底嘆了口氣:得,看來二姐和她的怨仇,算是越結越深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