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說親

其實,宋竹自己都沒想到她會那麼大膽,扮過鬼臉走了好久,她心裡還怦怦跳呢:要是那蕭禹隨口就向三哥告了狀,回頭三哥再和祖母、母親說了,她可沒好果子吃。

宋家擔著偌大的名頭,也並非毫無來由,平素教子教女最是嚴格。似今日想要射箭,其實已是不該,只是宋竹仗著父親寵縱所以才敢撒嬌。她今年十二歲,已經不全算孩子了,那沒形象的樣子被外人看去,已是不對,好容易爹進去以後,她也該早點回來叫姐妹們一道回家才對,卻因為太想射箭,不但多留了一會,而且居然還被蕭禹看出來了,又還被他作弄,最後更是扮了鬼臉……

怎麼就這麼貪玩呢!她有些痛心疾首,在那自我檢討:要是蕭禹有個什麼姐姐妹妹,在書院里讀書,回頭當新鮮事和姐妹們說了,她以後還要不要做人?眼下好歹還裝著的那點穩重大方的名聲,畢竟是得來不易,就因為一個鬼臉,說不定就泡湯了!

不過,怎麼說那也是蕭師兄的從弟,也許不會亂嚼舌根,而且說來,蕭家好像也沒有女兒在書院里讀書……

可這人和穩重的蕭師兄不一樣,一看就挺調皮搗蛋的……

一路翻過山,宋竹的心情就是一路變換,連話都沒怎麼說,宋檗把她送到女學門口,便掉頭回去了,這裡雖然已經沒有女學生了,但他依然老成持重,不願輕易進去。

宋苡、宋艾都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宋竹進來說了下父親有事,三兄弟也要陪客,姐妹們便從後山門出去,一道上了青布驢車,由老家人趕著車,慢慢地回了家中,各自洗手換衣,又去給老夫人請安。

「今晚爹怕是不回來了。」宋竹告知老夫人身邊的母親,「蕭師兄——就是要上任咱們宜陽知縣的那位,傍晚來拜見爹。」

小張氏的眉頭飛快地一擰,又鬆開了,她若無其事地說,「哦?倒是來得安靜,街坊里傳說,他要明後日方來呢。」

對於這件事的議論就到此為止了,女眷不問外事,宋家女眷雖然讀書識字,甚至有治學的,但對官場上的事情卻從來都不多管多問。

宋竹也覺得新任父母官在飯點來拜訪有些古怪,她早上剛吃了蕭師兄送來的櫻桃,心裡對他挺有好感的,便沒把他往『有意來蹭飯』的方向去想,只料著他是有事來和父親商量。不過這些大人的事,她也不去多想,吃過飯就回去讀書了,最近學堂里說《中庸》、讀《詩經》,她還在自己看些聲韻的書,免得下半年開課時自己手忙腳亂,別看每天早上都有些賴床,那是因為宋竹自己給自己加功課,每每都是要學到挺晚才睡。

把今日記下的筆記反覆誦讀了四五遍,經典確定能背誦了,宋竹揉了揉眼,將一排蠟燭吹熄了幾根——宋家唯一不節省的就是蠟燭,用量起碼是一般人家的四五倍——又看了看屋角的時漏,見已經是快二更了,忙忙地跳起來跑出門去洗漱,回來往床上一躺,又開始惦記起蕭禹了。

不是她小肚雞腸,偶然出醜一次就對蕭禹心存芥蒂念念不忘,而是宋家身為洛陽文宗,宜陽書院又是士林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宋家所受的關注,並非一般的大戶人家可以相比,任何一點小事在宋家人身上都會被放大,對宋先生和她那幾個哥姐,這並不是什麼壞事,概因他們的確本領過硬、品學兼優,在他們身上,缺點也能變成優點,疏忽那是軼事……反正就是怎麼做都好。

但對於還沒通過大眾認可,卻又偏偏受到所有人關注的宋竹這些姐妹們來說,一句『儀態不謹』,可能就會使得她的風評功虧一簣。雖然爹娘都沒在這方面對她有過什麼要求,但從入讀書院的第一天開始,宋竹就是無師自通地明白了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也知道自己必須要比兩個姐姐都更謹慎地維護自己的名聲。

其實也挺累,但有什麼辦法……宋竹不想一輩子嫁不出去,在家做老姑娘啊。

哼,還好,那個蕭禹只是單身在宜陽,再說他們家也不是洛陽世家,就是他要亂說,那也得有人信才行。宋竹抱著藤枕想了一會,又恨恨地戳了戳枕頭:能入爹法眼的書生,哪個不是謙謙君子,蕭師兄還想讓他入讀宜陽書院呢。只看蕭禹那上竄下跳的勁兒,爹就絕不會看上他的,活該他白跑一趟,活該活該。別的也不說了,主動讓她射箭,就是要看她笑話吧?居然還笑出聲來,惹得幾個哥哥都笑了……討厭討厭討厭!要不是他笑了,她又怎麼會被激得做鬼臉呢?一切都是他的錯……反正和她沒關係,怪他就對了!

在心底很方便地推卸了一番責任,宋竹又想到今日在書院的口角,她暗自記下,以後不能讓二姐和顏欽若對話太久,免得兩邊真結下仇怨了,不好收場。——二姐這個人就是這樣,和光同塵的道理一點都沒學到,有什麼看不慣的就一定要說出來。其實顏家富貴已極,顏欽若自小也是被當做家中珍寶長大的,來了書院以後,眾星捧月,捧的卻都是宋家人,偏偏宋家家境還遠不如顏家,她心裡有點不服,想要挑挑小刺也很正常,又何必和人家當真……

亂七八糟想了一堆,小姑娘打了個呵欠,眼一閉,慢慢地也就睡過去了,臨睡前猶在想:瞧那蕭禹遍身錦繡,一副紈絝子弟的樣子,即使進了書院,想必也呆不久吧,該,誰讓他笑話我……

宋家人都睡得很早,小張氏等到二更過也不見丈夫回來,便知道他是宿在書院里了,也自睡了下去,第二天又是天剛亮就起來,過去幫襯著老夫人梳洗。雖然老夫人不讓人服侍,但她也能擰把手巾,幫著倒個水什麼的。

「昨兒你官人沒回來?」老夫人今日起來興緻不大高,眉眼、語氣都是淡淡的。小張氏卻沒誤會她是生了自己的氣——姑姑在憂慮什麼,她心裡很清楚,婆媳兩人實際上是想到一塊去了。

「沒呢,應該是和玄岡——玄岡就是蕭正言的字——聊得投機,便沒回來。」她儘力想要寬慰老夫人,可老夫人卻未受騙,她的神色越見低沉:「是嗎……」

「應該和朝中事無關。」小張氏只好把話頭給挑開了,「上旬收到奉安的信,不是還言說朝中無事嗎?若是有事,也輪不到玄岡過來說,他一路慢慢走來,哪裡趕得及,肯定是京中另外遣人來送信的……」

明老夫人嗯了一聲,卻也沒放鬆多少,只道,「算了,外頭的事,交給他們兄弟子侄去辦,咱們把家裡管好就行了。」

話雖如此,可兩人的心思如何能平靜得下來?即使仕途是男人們的事,可畢竟也和女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就算擔心也沒用處,還是忍不住會有所挂念,小張氏面上若無其事,把家務安頓了一輪,便回房紡紗織布,可等到晚上宋先生帶了兒女回來,睡前到底還是忍不住問,「昨日玄岡提前進城,可是有什麼事嗎?」

宋學是不提倡納妾的,宋家連秦樓楚館都絕不許子侄踏入一步,也不容許有納妾這樣荒唐的事,受限於家規,宋諺這樣的大才子,出門多少年了,私下硬是就沒去過風月之地,宋詡這樣的宋學赤幟就更不必說了,一生就有過兩個女人——原配大張氏疾病去世以後,又娶了她的從妹小張氏。

小張氏雖是續弦,但過門多年,與宋先生同甘共苦,也極得他信任敬重,聽到夫人這麼問,宋先生噢了一聲,便寬慰她道,「也沒什麼大事,玄岡就是覺得茅立做得過分了些,想過來親眼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茅立便是前任知縣,不過宋先生居然直呼其名,可見對他觀感已經極為不佳,小張氏訝然道,「我記得茅明府不也是……」

她猶豫了一下,並沒有說下去,宋先生嘿了一聲,「你還怕我生氣不成?連個北黨的名字都不敢說,這有什麼好避諱的?茅立他的確是北黨中人。」

「什麼北黨、南黨的,我不知道。」小張氏執拗地別過頭去,罕見地回了丈夫一句,「我就知道茅明府一向也很仰慕相公,按說在宜陽縣是不會讓相公為難的。」

「從任三年以來,面子上都做得還不錯,私下不知虧空了多少。」宋先生難得露出怒色,「眼下為了填補虧空,竟連城門稅都伸手,若非玄岡今早派人來送信,連我都被蒙在鼓裡。」

宋先生即使再早出門,那也都是天亮以後,天亮前城門的亂象,他的確無由得知。小張氏的眉頭也皺了起來,「這茅官人也實在是太過了,不管怎麼說,他可也是親善書院的……」

兔子不吃窩邊草,宋先生以宜陽為號,又在家鄉開設書院,還不是因為顧念鄉里,為縣中揚名?宋家雖然家財不豐,但在宜陽縣內威望不做第二人想,當然相應的也要承擔維護父老鄉親的職責,且有他這樣的國家級學者在,即使是南黨過來為官,也要掂量著來,若是惹得宋先生不快,一封書信出去,得了個貪墨的名聲倒不是什麼大事,可任上出事,考語不好,磨勘上可就要再添幾年了。——為了減一年磨勘,多少官連殺人事都會去做,在宜陽縣刮地皮能刮出多少錢?為這點錢展磨勘,實在是非常不上算的買賣。

「是啊。」宋先生面上也蒙了一層薄薄的雲藹,「就不知此事和他的恩主有沒有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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