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鬼臉

「為什麼要這麼趕著來宜陽呢?」蕭禹騎在馬上困惑地想著。

——一般來說,父母官交任,都有特定的儀式要走,本鄉耆老、衙中屬官胥吏總也來到城外來迎一下,起碼要走到五里亭這裡,迎到了新官大家浩浩蕩蕩進城,和舊任在衙中交接,才是一任父母官的威風和做派。

也就是因此,雖然蕭傳中帶著蕭禹,兩天前就到了洛陽,但卻一直都沒有往宜陽縣裡去,只是派人過去和如今在任的茅知縣打了招呼,商定了上任的時日,一面是方便眾人安排迎接禮儀,一面其實也是為了給茅知縣留出足夠的時間收拾一下自己的首尾。按照約定,他本應該在後日進城,先去縣衙接任,然後再到宜陽書院拜見老師——身為學生,又是特地被安排到宜陽來做知縣,以便照應書院,蕭傳中並不介意宣揚自己和書院的關係。

本來都是安排好了的,為什麼忽然提前到今日下午過來呢?蕭禹一路上都在琢磨著從兄的用意,眼看宜陽縣城郭遠遠在望了,還是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送櫻桃好心辦壞事,反而引來從兄一番數落,他知道是自己沒把事情辦好,態度上有失輕浮,不夠尊重從兄的老師。不過說到底,這畢竟也還是一件小事,他現在也想明白了,從兄教訓自己,那是借題發揮,在進書院之前殺一殺他的嬌氣,真要說為了這事提前到宜陽書院來找老師分說請罪,似乎也無此必要吧?

看來,應該是早上胡三叔帶回來的幾句話,促使從兄下了這個決定,不過在蕭禹自東京城一路過來,所過城池不少,城門設卡的情況幾乎是家常便飯,宜陽縣頂多更嚴重一點而已,他也不知從兄為何如此重視,想來應該是有些他不知道的因素在內了。

他秉性開朗,從不鑽牛角尖,琢磨了一路都沒想通,那就索性不想了,而是精神十足地在馬上直起身子,對蕭傳中道,「二十七哥,這也是你第一次來宜陽吧?記得你和我說過,你師從宋先生時,宋先生還沒離開東京呢。」

「倒不是第一次來了,之前經過洛陽,有特意繞過來拜訪寧叔先生。」蕭傳中道,「書院建立時我在洛陽,當然也少不得過來幫襯著。」

寧叔是宋諺的字,其實蕭禹以前對於宋寧叔的名頭還更為熟悉,畢竟其詞作傳唱天下,東京城市井中,連擔柴的販夫走卒都會哼上幾句,他點了點頭,就著蕭傳中的指點望向了縣城東面的小山頭,「那就是書院所在了?」

雖然名動天下,學子眾多,但宜陽書院畢竟草創不久,和歷史悠久的大學院相比,還少了幾分厚重的韻味,只是攤子鋪得很大,從遠處看去,可以看到山間一片屋宇全都是一個顏色,應當都是書院所有——也還好是在宜陽,若是在洛陽,根本都支不起這麼大的攤子,洛陽的地實在是太貴了,城內的房價也就比東京城低上一星半點而已。

蕭禹畢竟也是大家子弟,雖然對書院十分好奇,但同蕭傳中一路拾級而上時,卻是規規矩矩的,舉止穩重,不曾流露出輕浮之態。不過他和蕭傳中雖然穿著體面,但在書院內卻根本未曾引起多少注意,此時正是書院散學之時,迎面而來的學子們,幾乎個個都是安閑淡然,大有君子之風,穿錦著繡的更是為數不少,蕭傳中和蕭禹也不過是其中十分普通的一員而已。

蕭傳中熟悉地理,一邊和蕭禹低聲講解書院的布局,介紹其中任教的師兄,一邊就帶著他繞了兩個彎,走入了一處花木扶疏之地。

宜陽書院的布局比較板正,並無什麼曲徑通幽的巧妙布置,從山門進去再走上一段,便是一個個大小不一的課室以及藏書樓閣,而後左走是教授住處,右走是學生們的下處,即使是陌生人也不會迷路。蕭傳中帶著蕭禹從高聳的藏書樓下穿過——在一排木質房屋中,唯有這間屋子乃是石質,因此特別醒目——繞到右邊,口中道,「先生素習簡樸,這些花草,還是我們做學生的執意要移來取個陰涼,若是依著先生……」

正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一棟小樓之前,從大開的門窗看去,樓內並沒有人,反而從樓後隱隱傳來了笑語之聲。

蕭禹奇道,「難道此處竟沒個書童么?」

蕭傳中微微一笑,帶著蕭禹繞往樓後,「書院內只有先生與學生,一併幾位幫忙洒掃的老人家,我們宋學以孔、顏為先賢,想來顏子簞食瓢飲時,身邊也沒有書童。」

此樓依山而建,屋後是一處空地,遠處便是樹葉繁茂的樹林,兩人走到屋後時,正見到幾個大小不一的少年,正在空地中沖釘在遠處樹榦上的一個靶子射箭,還有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在不遠處觀看,蕭傳中、蕭禹轉過彎時,她正拍著手,拉著身邊的中年人扭股糖般扭來扭去,口中央求道,「爹爹、爹爹,也讓我射一箭嘛!」

童女聲甜,一下就吸引了蕭禹的注意力,他好奇地多看了幾眼,見這小姑娘雖姿容秀美,是個百里挑一的美人坯子,但身上穿著的乃是樸實無華的葛布衣裳,頭上手上都別無裝飾,心中也是暗自咋舌:宋家家教,果然嚴格。

此時此刻能在樓後,又被這女童喚作爹爹的,當然不會是第二個人了。不過宜陽先生宋詡的形象,卻也和一般人心目中的飽學名儒差得有些遠。

通常來說,鎮日伏案的教書先生,總是形容清瘦的居多,可宋先生雖然已經近了知天命之年,卻依然肩是肩、背是背,站在那裡線條分明、有稜有角,周身迫出的氣勢淵渟岳峙、岩岩如松,要不是蕭傳中立刻態度恭敬地上前問好,蕭禹幾乎要疑心自己是太過想當然,把書院的武學教授,當作了宋先生。

「哦,是玄岡啊。」宋先生一旦開口說話,給人的迫力立時減少許多,反而隨著他溫雅的談吐,令蕭禹升起如沐春風之感,「聽聞城中議論,你要後日方至,原來卻是誤傳。」

他一面說,一面上前親自扶起蕭傳中,又道,「來,孩兒們,向師兄問好。」

那三四名少年本來正在射柳,見有人來,早放下弓箭,解了挽好的袖子,靜靜站在一邊,聽聞長輩說話,都上前向蕭傳中問候,蕭傳中笑道,「三哥我是認識的,這兩位小公子哪位是四哥,哪位是五哥啊?」

宋家人長相都還算不錯,女童美貌,這幾位小哥兒也都平頭正臉,更兼舉止雅重,多添了幾分氣質,聽聞蕭傳中問,一人上前一步,「四哥宋檗見過師兄。」

「五哥宋枈見過師兄。」最幼的少年也笑著舉手問好,宋先生目注身側小女兒,那女童亦上前一步,規矩問好道,「宋三娘見過師兄。」

她雖是姑娘家,但面對生人也毫不怯場,禮儀完美無缺,盡顯書香風範,透著那麼的穩重淡雅,叫人見了便要心生敬意,只是蕭禹剛才眼見她賴在父親身邊撒嬌放賴,此時便沒被騙倒,反而心中暗笑:還以為宋家都是神仙中人,原來私下也還是和家裡那些姐姐妹妹們一個樣。

當時風俗,女子要到十五歲後才需嚴格避諱,即使如此,平常家中有客來訪,若是父母都出門去了,沒個能主事的,閨中女子出面待客也很常見,更何況蕭傳中是宋先生多年的弟子,那便更加不必忌諱了,因此這般相見,蕭傳中也不以為意,和宋三娘見了禮,又側身把蕭禹引薦上前,「這是我家從弟蕭禹,也是久仰先生大名,欲入書院求學,今次我西來就任,便跟我一道來了。」

蕭禹知機上前,恭敬給宋先生行了禮,報了出身序齒,只覺宋先生的眼神落到身上,有如實質,更彷彿有種異樣的穿透力,能直視心底,看穿他的許多秘密。——不過,好在宋先生也就看了幾眼,便也上前溫和笑著,將他扶了起來。

「年紀小小便有意向學,自是好事……」他勉勵了幾句,又說,「今日天晚無事,帶了幾個孩子來鬆散筋骨,蕭禹你無事也和三哥他們一道耍耍。」

蕭傳中晚飯當口還要過來,明顯是有事找宋先生商量,是以宋先生直接安排幾兄弟陪客,蕭禹並不詫異,宋家三兄弟也未多問,三哥宋栗上前笑道,「來,三十四兄,我們射箭去——你可學過?」

「這我倒是學過。」蕭禹好奇地瞥了從兄一眼,見他和宋先生先後進了小樓,便收攝心神,「不過學藝也是不精,我看幾位師兄都很有架勢……」

宋栗今年也就十五六歲,和蕭禹年紀相當,沒幾句話就混熟了,他大大方方地舉弓發了幾根箭,搖頭道,「我們也不行,都是瞎湊熱鬧,先生說我們沒有長成,不能過分拉弓,免得傷了筋骨,反而長不高了。」

說著,便把弓箭遞給蕭禹,笑道,「三十四兄試試。」

蕭禹聽他所說,也是暗中點頭:只這一句話,就可見宜陽書院的確有許多真才實學之士,這個道理,胡三叔也一般教導過他,這位健仆曾在禁軍服役,見識自然遠勝凡間武館,不料遠在宜陽,還有人明白這一層道理。

也因為年紀未到,蕭禹也不把弓拉滿,他眯著眼略作瞄準,手一松,一枚箭離弦而出,奪地一聲定入靶中,雖然沒中靶心,但好歹也射中了靶子。

宋栗欣然一笑,當下便和他輪流射了幾箭,又把弓箭遞給弟弟們,幾人歡聲笑語,氣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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