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光

宜陽書院雖然分了男女學,不過實則雙方上課的地點相隔甚遠,都快隔了一個小山頭了,連先生都請得不一樣。在宜陽書院傳道授業的,除了宋竹之父宋詡以外,還有宜陽學派的許多中堅人物,甚而北學許多宗師也會被邀請到宜陽來講學會文,可謂是盛事連連、文氣薈萃,而女學這邊雖然一樣是飽學鴻儒教導,但名士自重身份,卻不會屈尊來教一般女學子,甚至於女學生的素質和男學生們相比,雖然也是經過擇選,但也難免良莠不齊,課堂氛圍並沒有士子開課時那樣嚴肅虔誠。——話雖如此,宋竹也沒能走神太久,隨著誦讀聲的停止,也就迅速收攝心神,做出了一副一心向學的樣子,用心地聽著先生的講解。

「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通讀時候是不斷句的,教學中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句讀,由先生來讀出語氣,解說著拗口字句中的微言大義。宋竹非但不敢分心,而且早已經磨得了滿滿一池墨水,隨著先生的說話,一邊仰首望著他,一邊一氣呵成文不加點地記下了一行行筆記,以便回去以後再整理閱讀之用。儘管心中暗自覺得枯燥,但筆下功夫,可是半點都不敢耽擱了。

沒辦法,誰讓她是宋家人呢……宋苡倒是從來不記筆記,大姐宋苓更不必說,十二歲就已經號稱通讀十三經了——如今世傳儒家經典十二部中沒有《孟子》,宜陽學派是鼓吹加上這部書成為十三經的,十二歲能讀穿九經,已經是了不得的成就,宋竹真不知道大姐是怎麼輕輕鬆鬆地就把十三經都讀了個遍,甚至某些段落還能倒背如流的。

兩個姐姐是如此,四妹……偷看了身後一眼,宋竹肯定了,宋艾也不屬於需要記筆記的人群,和姐姐們一樣,都是聽上一遍就能記住的腦子。

身為宋家女,她總不能表現得太落伍吧?宋家的一舉一動,流傳到外頭都是故事,宋竹可不想成為故事中那個天資獨為平常的陪襯型妹子。

自小,她便隱約意識到自己和家人的天賦是有差距的,雖不說反應慢、愚笨什麼的,但她對正經經典就是沒有興趣,打開蒙識字以來,愛看的都是話本傳奇、遊記散文一類,對於又晦澀又枯燥的儒學經書,宋竹除了功課要求以外,簡直不想多翻開一頁,而且即使是勉強自己用了十足的苦功,她的表現和輕鬆就能把一本書都吃進肚子里的家人比,也是十足十地乏善可陳。

——自從明白了這點以後,她便開始了辛苦的追趕之旅,不管私底下如何挑燈夜戰,暗下苦功,也絕不願意在明面上被姐妹們拉下多少差距。倒也不是因為好勝心作祟,又或者要為家門爭取榮譽,而是,該怎麼說呢……

女孩子的世界,也是很殘酷的啊……

女學上課,課程安排得也要比男學稍稍松上一些,先生說了一個時辰的經文,便示意學生們自便讀書,他自己欠身回內室用點心安歇一會兒,這也就是相當於一個小小的課間,方便女孩子們去凈房解手,順帶著也用些茶水點心,以解疲乏。這也是女學唯一的優待了,若是在書院里,大儒上課都是一說半日,不會給士子們休息時間的——而且士子們上課都需跪坐,女學這邊還用上了椅子,起碼不至於跪得腿腳發麻,連起身都不方便。

先生一走,屋內頓時就熱鬧了起來,當然不至於有人大聲喧嘩、大說大笑:這樣的場面,多數都發生在蒙學。不過,悉悉索索的走動聲和輕聲說笑,那也是在所難免的。

宋竹的同學顏欽若在座位上先小小伸了個懶腰,握著嘴無聲地咽下了一個呵欠——身為仕女,何時都得注意著儀態——便親熱地湊到宋竹身邊,問道,「粵娘,剛才先生說起和而不流,又散出去說了什麼和而不同、同而不和的,我沒聽明白,我你能再和我說說么?」

看吧,身為宋家女,打從結束啟蒙進入女學的第一天起,宋竹就被同學們天然目為先進,不論年歲大小,輩分高低,反正課上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拿來問宋家姐妹就好了。至於是宋竹還是宋苡,有什麼區別?反正還不都是姓宋?

對別人來說區別不大,對宋竹來說就讓她想哭了,宋苡那邊,解答疑難什麼的絕對不是問題,雖說她是以綉工見長,但也不是說二姑娘的學業就見不得人,只是和大姐比起來沒什麼亮點而已。而宋竹這邊嘛……

還好,她手裡拿了一杯茶,借著咽茶的機會,垂下眼飛快地瞟了瞟紙面,「這是《論語》里的典故吧,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心和然所見各異,故曰不同,小人嗜好者同,然各爭利,故曰不和。剛才先生也談到了,雖說都有個和字,但這和而不同里的和,與和而不流里的和,意思卻不太一樣。」

顏欽若雖然比宋竹大了一兩歲,但她並非才女,家裡開蒙也晚些,論學習進度也就和宋竹參差不下,宋竹能引經據典說出和而不同的來處,已經足夠把場面應付過去,要再提什麼刁鑽問題,她也沒這個能力,她笑眯眯地一合掌,「還是粵娘懂得多。」

雖然口中說得是誇讚的話,但顏欽若的眼神卻是盯著宋竹的衣袖直瞧,宋竹垂眼一看:原來她剛才研墨時,不慎已經將衣袖染了一塊黑。

「不要緊。」見她自己發現了,顏欽若便安慰她,「這葛布衣裳也好洗濯的,若是綢緞,沾了墨便難洗了,我也是為的這個,才特意都穿吉貝布衣裳來上學。」

一樣都是布,青葛布和吉貝布的價錢可就兩樣了,宋竹也慣了顏欽若的做派,扇了扇眼睫毛,也懶得多搭理她,忽然見到宋苡轉過身來要說話,忙便沖二姐使了個眼色,口中笑道,「還是姐姐家裡好,吉貝布這樣的稀罕東西,我們家就是有了,也不會給小輩穿上,畢竟難得之物,肯定要先尊奉長輩。倒是姐姐家裡富貴無邊,這樣的東西,看得也不重了。」

她這人生性捉狹,雖然是誇讚,但語氣太過誠懇,合著眼睫毛一閃一閃的,一雙大眼睛更是晶亮,倒讓人說不清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顏欽若聽了這話,非但沒有高興,反而有些訕訕然,她道,「這怎是稀罕東西,好穿呢,你若看得上,我送你兩匹。」

她話音剛落,宋苡便回過頭來斥責妹妹,「滿口富貴,你究竟是不是來讀書的?你要說這些話,出了山門說一萬句,也沒人管你。」

君子不言利,在書院里說富貴,實在是很俗、很煞風景的事情,說難聽點,真有些暴發戶風範,顏欽若本來年小,就有些心機,又何能滴水不漏?面上頓時是陣紅陣白,被說得作聲不得。一旁的同學們也都肅了面容,一句也不敢插話。

不是宋苡威風大,而是書院本來規矩就不小,宜陽書院是天下知名的儒林聖地之一,每年來求學的書生又有多少?若沒有嚴格規矩規範,早就鬧出事來了。在這裡就讀的學子,不論出身富貴,只要真是犯了大規矩,客氣也好不客氣也罷,或是和家人商量,或是請他自己回鄉,反正絕沒有縱容放過,讓他留下的道理。就是去年,還把靈壽韓家的一個子侄給請了出去——這人私下竟是賭錢吃花酒,宋先生親自給韓家寫信說明原委,讓家裡人來領回去的。

雖然礙於韓家的臉面,書院沒有大肆宣揚,但女學內大家娘子不少,哪個沒聽說過個中原委?聽說這不肖子弟回了老家以後,連家裡人都不願搭理,本來的大好前程,立時就化為泡影。

這些嬌娘子雖沒有前程可言,但誰不看重臉面?若是在課堂上閑言碎語、鬥氣拌嘴,被宋苡一狀告到宋先生跟前,因此落得個被勸退學的結果,這輩子都別再見人了。更別說,萬一此事流傳開來……指不定她們的終身大事,都要受影響呢。

宋竹見顏欽若面色發白,咬著下唇盯著書桌,一句話也不敢說的樣子,心裡倒是不由嘆了口氣,卻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垂下眼恭恭敬敬地對二姐說,「姐姐教訓的是,妹妹知錯了。」

宋苡私下被妹妹揉搓得沒有還手之力,在外卻很有姐姐的架子,她也不看顏欽若,只是淡淡地掃了宋竹一眼,「下學以後,去抄濂溪先生的《通書》。」

「是。」宋竹朗聲應了,低下頭也做鵪鶉狀。

不覺室內已是鴉雀無聲,一群女公子不是伏案寫字,支頤讀書,再無人敢說笑玩鬧,過了一會,先生從裡間出來,呵呵笑了幾聲,眯著眼又開始講課。

宜陽縣雖然靠近洛陽,但怎麼都還有三十多里,許多洛陽過來求學的書生也不可能每天回家,都宿在書院提供的宿舍內。——當然,宜陽學派一向是追尋『孔顏樂處』,下處雖然整潔,但絕說不上太舒適,許多家境殷實的學子便乾脆在宜陽縣內買了屋舍,隨身帶了下人照看起居,學院對此也並不阻止。如顏欽若這樣的大家娘子,家人都在洛陽,各自都有兄長族親在書院就學,也帶了許多下人過來服侍,有的還有些老成的族中長輩在此照顧,下學後便各自上車回家,也無需書院多操心什麼:雖然書院不收學費,但能想到讓女兒來受儒學教育的人家,不可能窮困,對女兒也自然都是十分寵愛,才會做這樣的事情,因此這幫小姑娘的衣食起居,家人自然都會打點妥當,出不了什麼紕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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