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宋家

帶了河西血統的良馬跑得快,宜陽縣離洛陽其實也近,不過一個來時辰,那豪奴便已經交疊著雙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主人跟前回話了。

「……小人又用了一盞茶,同那位老家人聊了幾句,問了宜陽先生安好,便起身告辭回城——」他微微揚了揚眼角,瞅了端坐在左邊胡床的青年人一眼,又添了一句,「出城的時候,排隊等著進城門的隊伍,還有老長哩。」

寬大而整潔的驛館房間內,兩張胡床上各坐了一人,左面一名三十歲上下,留了兩抹髭鬚的,便是左正言蕭傳中,聽了這豪奴的說話,他唇邊泛起了一縷淡淡的笑意,卻未應聲,反倒是右面胡床上坐著的青蔥少年,聽了這話,嘻地便是一笑,轉頭對蕭傳中道,「我記得原來宜陽縣管事的也是北黨中人,怎麼如今瞧這風勢,竟是要誠心給從兄你一個下馬威啊?——按說,有宜陽先生在,刮地皮也不能颳得太厲害,如今把這些守大門的都刮成這個模樣了,不是和從兄你做對,難道是他真的不想混了?」

蕭傳中半是無奈、半是寵愛地瞪了他一眼,「你是來宜陽讀書的么?阿禹,我怎麼覺得,你倒是來當我的幕僚的?」

這少年喚蕭傳中從兄,自然姓蕭,雖然是從兄弟,不過如今風俗,近親從兄弟和親生的原也差不了多少,都是當作一家人來看待的。這儒學一脈最重孝悌,做弟弟的被哥哥教訓了,都得誠惶誠恐起身聽訓,可蕭禹挨了蕭傳中半軟不硬的一句話,卻彷彿是毫無所覺,摸著後腦勺咧嘴一笑,反而沖那豪奴道,「胡三叔,今日真辛苦你了,快下去歇著吧。」

雖說被他稱為三叔,但胡三可不敢有絲毫放肆,剛才多說的那句話,已經是他逾矩的極限了,聽蕭禹此言,他行了一禮,道了聲『不敢當』,便束手退了出去。留下蕭傳中、蕭禹這對兄弟品茶談天。

也是見胡三出了屋子,蕭傳中方才放鬆了些許——他一反素日里謙謙君子的作風,伸出手輕輕在蕭禹頭上鑿了一下,責道,「竟冒用我的名頭給先生送禮,你真是越來越膽大了。要不是胡三回來時我正好在這,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

蕭禹嘻嘻一笑,「這不是好事嗎?我也是為二十七哥你做名氣,我們在洛陽住了這幾天,滿耳朵宋家事迹聽得起繭,一多半倒都是各色弟子如何孝敬老師的,二十七哥你上任宜陽,免不得要和西京這幫耆老打交道,這櫻桃一送,故事不就出來了?——我這是在幫你哎!」

「難道我還要謝謝你?」蕭傳中也拿自己這弟弟沒法,更懶得和他掰扯那些道理——蕭禹自小錦衣玉食,飽受寵愛,雖然聰明伶俐,但天真不知事起來,也是熊得根本沒法和他講理。

捺下滿腹的話語,白了從弟一眼,他也道,「就是你如何又得了那麼兩簍櫻桃的?昨日我去赴宴,你說你不耐應酬,看來倒是騙我,是自個兒又出去胡鬧了?」

蕭禹笑嘻嘻地,只是不說話。他生得好看,白凈面孔上總帶了和善的笑,一雙眼顧盼有神,笑得眯縫起來又格外可愛,饒是蕭傳中入仕數年,早練就了鐵石心腸,瞧見他的樣子,也都不忍心往下逼問,而是嘆道,「以你這樣,就是進了書院也呆不長久,倒不如在宜陽玩玩,回家去算了。」

蕭禹笑道,「這又怎麼說?我一心求學,也是誠心孺慕先生學問,就算這櫻桃沒送到位好了,總不見得先生因我送禮送不好,就不收我這個弟子吧?」

「你終究還是把先生看得小了……」蕭傳中見他還是這麼弔兒郎當的,不禁就嘆了口氣,「雖說你在東京也是見多識廣,但終究年紀太小,接觸過幾個頂尖人物?似先生這般,為天下文宗的人物,又豈是你能輕易矇騙得了的?究竟是真心求學,還是淺嘗輒止別有目的,先生一眼就能看出來。以你這心思,別說送櫻桃了,就是送瓊玉,先生也不會收你的,宜陽書院為天下文氣匯聚之所,哪裡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蕭禹畢竟年輕,今年方才十五六歲,聽從兄說得聳動,不覺也為他所懾,端正了姿勢,囁嚅道,「我……我這心思又錯在何處了?昨晚去拜訪姨母,他們家園子里有上好的櫻桃樹,我想著二十七哥你不是提過,先生愛用個櫻桃,就求了姨母,采些送去,也算是對先生的一片好意——」

果然是去拜訪他姨母了,蕭傳中稍鬆了口氣——就怕他昨夜是去了那些青樓楚館:現在的洛陽城,除了名門大戶和最上等的浪蕩之地以外,也沒有多少地方能供應這樣上等的果子。

見自己策略奏效,他卻也不把情緒流露到面上,而是繼續嚇唬蕭禹,摧折著他心中的傲氣。「你雖知道先生名氣大,是北宗大師,又聽說過我曾求學於先生,乃至於小王龍圖都是先生的弟子……可究竟這宜陽先生、宜陽書院乃至宜陽宋家的淵源,阿禹你又知道多少?」

蕭禹囁嚅道,「就……就聽說先生學問極好,而且是北學宗師……噢,還有他們家大姑娘極是有才學,別的也沒聽說過什麼了。」

按說,以他的年紀和蕭家家風,不應該是如此無知——十五六歲的時候,蕭傳中都已經是秀才了,北學宗師宜陽先生的名頭乃至生平,自然是早已經聽說過無數次,不過蕭禹身世特殊些,不懂這些也不出奇。蕭傳中原也懶得教他,只是他要進宜陽書院讀書,那又不一樣了,今日難得嚇住蕭禹,便忙樹立一下宜陽先生在他心中的高大形象,免得蕭禹年幼無知,冒犯了先生不打緊,連著他這個弟子也讓先生失望,那就是蕭傳中幾乎承受不來的損失了。

也不是他蕭家底氣不足,從前出過宰執,如今又是皇后娘家,雖說限於外戚身份,政事堂是不能去想的了,但這也意味著蕭家在官場上會得到特別的優容。說到富貴底蘊,世上能和蕭家相比的人家並不多,不過,若是論文壇名聲,雖然曾出過撰寫《明學寄聞》的宰相,但在近兩代上,逐漸沒落的蕭家和迅速竄起的宋家,壓根都不能放在一起比。

宜陽先生宋詡,自小便是西京出名的神童,如今在洛陽養老的大佬,當年幾乎都曾撫過宋詡的頭,對他說過勉勵的話語。而他也不負眾望,未及弱冠便是進士及第,以十八歲的年紀,成為了當年進士中的探花郎。此後宦海沉浮之餘,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儒學著作,都是絲毫未曾耽擱。不過二十五歲,便以《經世數說》震驚世人,所持『順天應人』之論,一洗北宗頹氣,可謂是將『天理人心』這一題解說殆盡。至此,雖然年不過而立,卻已經隱有一代宗師氣象,諸多賢弟子投奔求學,漸成宜陽學派。

國朝尚文,素來優待儒臣,宋詡自入仕以來,幾乎很少接觸俗務,全都在禮部供以清要之職,二十六歲調任國子監祭酒,此後著作論述連連,經過十餘年功夫,宜陽學派已成為北學大宗,幾可和南學分庭抗禮。宋先生又以朝廷瑣務煩憂,不便教學為由,毅然辭官返鄉,在宜陽創立書院,不過數年,洛陽一帶本來出名的幾家書院,風頭已經完全被蓋過,宜陽書院在北學士子心中,幾乎已成為殿堂般的存在。

須知道,在讀書人心中,道統所在,猶如生身父母。能吸引諸多分支的學子放棄原有道統,轉投宜陽學派,當然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宋詡入國子監後,教授弟子無數,然而他生平最得意的弟子,全天下人都知道,便是如今在宦海一路高歌猛進,數年內必定能進入政事堂的小王龍圖。其被目為北黨救星,身邊不知凝聚了多少北派重臣的力量,而小王龍圖便是宜陽學派最虔誠的弟子,他待宜陽先生恭順孝敬之處,甚至已經進入歌謠,成為了傳揚天下的美事。

有這麼一柄大旗在,宜陽學派聲名自然不弱,再者,這也不是他們唯一的優勢。如蕭傳中這般在宜陽書院中受過教導,而後考中進士進入官場的士子,在宜陽書院中並不鮮見:宜陽書院的學生,考中進士的數目要比別的書院都多上一些。而這一點,對於那些苦讀不綴的士子們來說,卻是極有吸引力的。

上有宜陽先生,中有小王龍圖,下有蕭傳中這樣的未來重臣,宜陽學派在士林中的名氣自然極為響亮。不過,這卻不是宋家唯一可以傲人的地方——剛才這麼一通,說的不過是宜陽先生一人而已。

自本朝開國以來,宋族一向在宜陽縣耕讀為業,家風嚴整,乃是當地有名的書香世家,又怎會只有宜陽先生一名才子?便是他親弟,宋家次子宋諺,也是有名的神童,雖然中進士較晚,但詩文傳唱天下,在很多地方的名氣甚至要超過宜陽先生,亦是極為有名的大才子,如非其專攻詩詞,在學術上建樹不多,幾乎也能算是一名大文豪了。其詩文花團錦簇,富貴延綿,昔年在京供職時,連宮中女眷都極為喜歡,每每入宮奉詞,都能袖了滿袖的賞賜出來。

一門兩才子,本也足以名動一時了,但這還不是宋家最讓人羨慕的地方——如蕭家一般,曾出過名宿,後因種種原因在文壇漸漸沒落的家族,可謂是數不勝數。後繼無人,本來就是許多書香世家最大的煩惱——宋家最讓人羨慕的地方,就在於其子女均都不遜色於父輩,雖不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但起碼維繫家門名聲,並不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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