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禮

天還沒有亮,宜陽縣東門已經熱鬧了起來。

地處洛陽腹心這樣的膏腴之地,七十年的太平日子過下來,人口繁衍屋宇增設,宜陽縣的城牆已有多年沒有整修了,沿著老城牆邊上,還往外蓋出了連排的屋舍,許多不耐從城門排隊入去的居民住戶,便踏著自家的房頂,熟練地翻越過黃土城牆落入城內,接著拍拍雙手,該上工的上工,該支買賣的支買賣。天還沒亮就在東門口排隊的,多數都是擔了柴米鮮蔬要進城叫賣的小生意人。

雖說國朝重商,但歷來對商人的盤剝也最厲害,所謂三里一關、五里一卡並非虛言,即使只是宜陽縣附近一二里的農家,擔了些財貨進城時,也免不得要受守門士兵的刁難,是以這隊伍排得很長,連車帶馬,把東門口堵得是水泄不通,哪怕等候入城的有衣著光鮮的行商,此時也只能耐著性子挨個等著,輪到自己時,再賠著笑臉,任由守門的兵爺爺連吃帶拿再糟踐幾把,這才如釋重負地入城了去——民不和官斗,哪管國朝重文輕武,這群丘八到了秀才們跟前,也得低聲下氣、唯唯諾諾,可再怎麼樣,這群舉止粗野、盔甲凌亂的大頭兵,欺負他們這等小本生意人,也是十拿九穩,容不得一絲違逆。

都是小本經營的苦哈哈,聽著城門洞里傳來的央告聲、呵斥聲,滿隊人不禁都露出了愁苦之色。只有一名身穿整潔布衣,紅光滿面的中年人不為所動,他不時輕蔑地掃上一眼城門,一面按部就班地往前挪移,一面小心呵護著自己拎著的兩個小竹簍,見有人經過,便要側著身子,護住竹簍,竟是不欲其沾上半點灰塵。

他雖沒有插隊,但神態昂然、衣著鮮亮,叫一眾小民看了,心中都有些犯嘀咕,有意無意,全讓了他先,因此不一會就進了門洞。——這當城門兵的,哪個不是成天見著南來北往、形形色|色的行人?只一眼便知道他懷裡的東西絕便宜不了,又因這門洞里比外頭還要更漆黑幾倍,也看不清他的衣著,伸手便來奪簍子,「什麼玩意兒,你的過關文書呢?拿出來瞧瞧!」

這中年人一瞪眼,面上帶著的一點笑意頓時消失無蹤,他強壓著怒火,伸手一格,一股沛然莫測的大力,頓時將那城門兵推得蹬蹬蹬倒退出了幾步,脊背硌了門洞這才止住去勢,門洞內頓時就響起了一片驚呼,幾個守門的兵士都聚攏了過來,色厲內荏地叫道,「好膽丈人,你竟犯官?」

中年人冷笑一聲,欲要說話時,思及來意,也就壓下氣焰,不和他們計較,只沉聲道,「咱家是奉少爺之命,來給宋先生送些束修的!」

他身穿的布衣雖然不如錦緞打眼,但識貨人都看得出來,是海南的吉貝布,售價比綢緞是只高不低,神色間更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豪邁氣概,顯而易見,絕非慣居人下之輩,尋常人目之,少說也是一個員外。可這樣人物,居然口稱少爺——能蓄養如此豪奴,可見那少爺身份之高了。這樣一個豪門世家的奴才來縣城裡送東西,放在別處,是要激起一番議論的。

幾個守門的大頭兵卻也並無訝色,只聽到了宋先生三個字,便都是肅然起敬,不敢再和他為難,紛紛將身子讓開,由他過去了,這才低聲埋怨嘀咕,「是給宋先生送東西的,怎麼還排隊?卻又怨不得俺們有眼不識泰山。」

「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給宋先生送這送那了——排場卻是小,上回宋先生生日,小王龍圖遣人送禮,那才叫一個大陣仗呢,嘖嘖,車過城門時候,陷在轍子里差點都出不來,聽說裡頭裝的全是金銀珠寶……」

「沒聽說么?人家喊的那是少爺,只怕是哪個小學生才剛入書院,為表孝心給宋先生送點新鮮玩意兒……」

且不提這些閑人如何議論,那豪奴雖到得早,但經此一番耽擱,出了城門洞時,天色也已經放了亮,他辨認了一番方向,便順著東大街往縣城東面走去,又扯了幾個人問過數次,明了方位,這才在一條深巷前停下,鄭重扯了扯衣裳,又做出一臉恭順和善之色來,緩緩走到巷子內唯一一扇門前,輕輕叩響了門環。

不片刻,便有一位年老家人前來應門——和這豪奴相比,他穿得可謂寒酸,雖然是司閽,但卻穿的是粗葛布衣裳,半點也沒給主人家長臉——只是行動處透了肅靜莊重,見有如此一位官人過來叩門,也未露出訝色,只是笑問,「官人何事?」

「敢問此可是宜陽先生貴宅。」這豪奴卻也絲毫不敢作色,見那家人點了點頭,便又把腰哈了幾寸,更是額外做出了幾分恭敬。「奴婢受蕭正言差遣,為先生送些鮮果。正言如今已到了洛陽,不日將抵宜陽,屆時自然要再來拜見先生。」

正言並非人名,而是官職,從七品的本官,在國朝已經不算低的了,可這卻不能使得老司閽的神色為之變化,他露出思索之色,口中呢喃道,「蕭、蕭……」

這豪奴亦不敢露出絲毫不快,而是賠笑道,「諱為正中,正要上任宜陽知縣的便是。」

「原來是蕭官人,」老司閽終於想了起來,這才露出幾分親熱,「前不久來信,這不還是奉議么,如今已經升了正言了?真是年少有為,先生知道,必定高興。」

他接過了那人手中的竹簍,打開來看了一眼,神色毫無變化,「您且稍候,吾這就回去稟報先生。」

說著,又拿了那人轉呈的拜帖,不緊不慢地往裡去了,過了許久,方是迴轉了道,「先生已知道了,也很為正言高興,且盼正言早日前來,師生相聚。」

方才那豪奴呈上的兩個小簍,裡頭裝的全都是有價無市的鮮櫻桃,洛陽雖有櫻桃樹,但這畢竟是金貴東西,現在又是才剛上市最貴的時候,就是珍珠丸子大小的也要賣到十文錢一顆,他送來的櫻桃卻足有拇指一般大,一個個上頭還都綴了鮮露水,全都是今天凌晨才摘下來,由他親自一路騎馬護送過來,就求個新鮮。若要估價,這兩簍鮮果,可買下宜陽縣外的一畝地了——就這還不算那份苦心,要知道,就為了儘快送到宋先生案頭,他一見城門口堵上了,可就立刻下了馬,從小廝手中接過了竹簍,一路步行到得此處,路上更是被沒長眼的城門丁冒犯……

這麼一頓折騰,換來的只是宋先生輕飄飄的一句話,可即使如此,這豪奴依然喜形於色,他也不敢多和老司閽搭話,只怕自己腹中沒有才學,叫人連主人一起看輕了去,只喝了半盞茶,便又恭恭敬敬地告辭而去,直到出了城門,尋到自己的馬匹,方才是換了神色,挺胸凸肚,不可一世地翻身上馬,連番加鞭,回洛陽去尋小主人報喜。

——其實,這兩簍櫻桃,其實終究也沒送到宋先生案頭,老司閽的確是向先生稟告去了,可按慣例,學生們的小孝敬歷來都是送到主母小張氏屋裡由她發落。老司閽把櫻桃拎到了內院門口,自然有個老婆子上前接了,送到堂屋裡來。

別看天才亮,小張氏卻也是早已起身,正坐在窗前理妝,聽說此事,便道,「就按平時那樣分吧——」

她猶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句,「官人素來愛吃櫻桃,便多往他書房中送上一份。」

老婆子打了個喏,正要依言辦事時,又被小張氏叫了回來,「罷了,還是照例平分,多送一份,只怕反而不美。」

望了屋角時漏一眼,見時辰快到,她也不多話,便急匆匆地拔腳往姑姑屋裡去了——老夫人多年來生活一向自理,打水洗漱從不假於外人之手,如今年紀大了,脾氣未改,只是行動不便,多少叫人難以放心。小張氏也只能掐著點趕到姑姑屋裡,多少照應則個。

隨著她的腳步聲,晨光中的宋宅,也次第醒來。宋先生前晚宿在書院,沒有回來,外院的宋家三哥、四哥、五哥……內院的宋家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也都隨著數聲雞啼,在晨光初露時,睜開了眼睛。

雖然宋先生是天下馳名的文壇宗師,宋家也不能說十分窮困,但名儒家風,與眾不同,宋家姑娘都沒有貼身丫頭伺候,每日早上雞鳴聲起,便有多年來幫工的老僕婦敲門喚醒,若是貪睡誤了早請安,那是要罰的。也所以都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每天到點兒,即使沒人來喚,也都能醒。二姑娘宋苡素喜從容,雞叫一響就睜眼下床,走去茶水房拎了黃銅水壺回來,在凈房裡梳洗過了,坐在窗前對著銅鏡編辮子。

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辮子編得了,聽得東廂還沒動靜,她搖搖頭,不出聲地嘆一口氣,蓮步輕移,掀帘子進了東廂房,沖床上一個隆起的人形細聲細氣地道,「粵娘,你再不起來,今日便索性別去上學,免得還帶累我也遲到,又跌了爹爹的臉面。」

床上的小人形本來還在靜卧,被她這不輕不重的話一戳,才緩緩地動起來,先是踢開棉被,而後慢慢地坐起身子,大大地打個呵欠……三姑娘宋竹頂著一頭蓬髮,坐在床上雙眼無神地望著前方,很明顯,根本就還沒睡醒呢。

宋苡本來就嫌棄她賴床晚起,見她朽木難雕,益發不快,起身就要甩手走開時,宋竹卻又掀開被子,一邊揉眼睛一邊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向她走來道,「二姐幫我梳頭——幫我穿衣裳,幫我洗臉——」

宋苡素性喜潔,見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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