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情話

在S市這樣一個東方不夜城,想要觀星,不出城是不行的,蛇山天文台在小資人士心中頗有地位,就是因為這裡是S市周邊最佳觀星點之一,車開到停車場,走過幾百步,繞過天文台主建築,迎面就是一片空曠的斜坡,劉瑕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把手電筒App關掉,她的視線一時還沒適應黑暗,只看到沈欽模糊的影子閃過,他在她身邊找了個位置,沒有近到並肩,但比她預料得要近不少,看來,黑暗確實讓他很放鬆。

僅僅只是半小時車程,現代文明的痕迹便近於消失,眼前是一片低緩坡地,坡地上空疏雲淡月,幾枚殘星點綴其中,銀河的痕迹若隱若現,劉瑕托腮欣賞一會,也大為心曠神怡,她側頭去看沈欽——沈欽的坐姿依然有些拘謹,他環著膝蓋坐在那裡(典型的防禦姿勢),仰頭露出清瘦的下巴,鴨舌帽掉在草地上,頭髮在腦後到處亂翹,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年輕。

他時不時看看劉瑕,幾次欲言又止,劉瑕把這看作是好的兆頭:沈欽依然怯於表達,不錯,但至少他已經把開口作為第一選擇,而不是本能地要躲到文字的屏障後。

「想不想繼續我們之前被打斷的話題?」在沈欽第N次嘗試失敗後,她乾脆直接打破沉默,「——總不能讓你恨景雲太久,被你這種人恨,真的很危險的。」

她話里的笑意似乎感染了沈欽,他發出一聲低音,像是一個含蓄的笑——劉瑕忽然想到,除開那些表情和顏文字不算,她還從未聽過沈欽真正的笑聲,「不需要我去恨,他的人生已經很凄慘了。」沈欽說,是他自己的聲音,不過他抱著膝蓋的雙手緊了緊,渾身都上了勁,像是要抵禦她即將到來的批評。——沈欽有時候實在就只缺一對能動的毛耳朵。

「別這樣,我只是在做你的情書調查問卷啊,」劉瑕說,她忍住笑,放軟聲音——如果有旁觀者的話,也許會說她是在撒嬌,不過,話說回來,別人怎麼看,她照例並不在乎。「最後一題:如果你有什麼意見和建議,請在此提出,我現在就在提出啊。」

沈欽嚶了一聲,似乎在表示認可,但他還是舉起手遮住臉——又把臉挪出一瞬,一隻手抓住手機,*下,下手輕點啊……*

劉瑕對手機屏幕莞爾起來,她猜想,屏幕光一定是映亮了她的笑容,因為沈欽的肢體語言雖然依舊緊張,但他已經不再無知覺地輕輕顫抖。

「這就是我想和你探討的問題,」她說,注意讓自己不要露出太重的諮詢腔,「你寫不好情書,你緊張時用手機說話,其實代表的都是一點——除了工作談話以外,你很少進行真正的自我表達。」

沈欽動彈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抗辯,劉瑕等了他一會——但終究,和之前的幾次一樣,沈欽欲言又止,在不動用手機的情況下,他的抗辯到了最後還是沒能說出來。

「當然,這並不是說你完全不懂得和人交談,你會對我道謝,你會告訴我你以前在MIT的工作……我們面對面交談時,你會保守一些,但一旦開始降維——一旦你回到文字背後,該怎麼形容……嗯,我會旬呱噪這個詞。」劉瑕說,她的聲音里出現一點笑意,沈欽的眼睛又從手邊上露出一點,投來控訴的眼神,彷彿是抓住了她欺負小動物的現行。「你愛好點評他人的經歷,愛好對我問東問西,你很有交流的慾望——但這交流,是很單向的,你對信息如饑似渴,誰也不能否認這一點,但對於自己有關的一切,你總是守口如瓶。」

在星月的淡光中,她只可以模糊地看見沈欽的輪廓,他的手漸漸地放了下來,下巴擱在膝蓋上,肩線放鬆,是個聆聽的姿勢:看起來,他已經開始入神了,這是個不錯的反應:對於自己的剖析,沈欽並沒有受到威脅的不安感。

「對於你自己來說,你不喜歡說話,為什麼,因為你感到文字是一種更好的交流方法,很多Geek、Otaku都有類似的癥狀,他們覺得在文字背後會更放鬆,更安全……這樣的心理習慣,有很多成因,也有習慣的力量——當一個人習慣了文字以後,他會對語言交流更加緊張,就像是人魚無法上岸一樣,在文字的海洋里沉浮過久,他們已經不會走路了。」劉瑕開始緩慢地往前邁進,但速度不快,「但這些Otaku是否就斷絕了私人交流了呢?並非如此,在網路上有太多地方,人們和陌生人交流自己的感情故事,分享自己的弱點和恐懼——而……欽欽你嘛,我有個猜測,不論是在網路還是現實里,你都從來沒有和人提過你的私事,你的保密,是從上而下,從裡到外,極為封閉的,這種保護網,並不存在死角。」

為了營造更親密的氛圍,她叫了他『欽欽』,但沈欽並沒有特殊的表示——沒有竊喜地『哎呀,幹嘛叫人家欽欽啦』,沒有這種浮誇的偽飾,他似乎已經在劉瑕的細語聲中沉進了內心深處,坐在草地上的樣子,真真正正像一尊雕塑。

「為什麼會如此封閉呢?對此,我有個猜測。」劉瑕說——事實上,她對沈欽的過去,遠非一個猜測:她猜沈欽在過去並不是沒有親近的人,但那個人恐怕更接近於師長之類的角色,他對於她的好意,總會報以感謝,這是一種他較為熟悉的交流模式,他做起來很在行——但這個人不是朋友,因為沈欽並不善於討論自己的感受,拋開情書不提,她能感覺到,在兩人開來看星星的一路上,沈欽都想對她解釋自己為什麼不願參與這個案件,但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就像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寫情書一樣,對於這種更私人化的交流,沈欽的體驗也許接近於零,劉瑕認為他很有可能沒有一個朋友。

一個人要有著怎樣的過去,才會在接近三十歲的年紀,依然對最基本的情感交流毫無體驗?他從沒有坐下來和朋友們討論昨晚的電視,上周約會的女孩,從未有一場籃球賽,是什麼造就了他的性格,他的選擇?在他過去的數千個日子裡,他是否總是獨來獨往,他的世界裡,除了黑與白之外,是否從來不曾有過別的顏色?這種極致的孤獨,光是想像就已沉得可怕,就像是無形的濃霧在草地上蔓延,甚至連劉瑕都能感受到它的重量。

在他的外表加持下,沈欽的宅,也許絲毫也不讓人討厭,但在她眼裡,這種宅就像盆景,所有的可愛,其實都只是傷口的體現。

但她沒有把這些猜測說出口,而是挑了一個最安全,最淺近的理由,「老先生曾對我說過,你從小就不是很擅長交朋友……這不奇怪,你是個智力超常的小孩,對於大部分同齡人來說,你的思維跑得有點太快。也許你還有一點點阿斯伯格綜合征……我想,對幼年的你來說,表達自我,是一種很痛苦、很煩躁的體驗,你一直在努力,但總是收效不彰,別人根本就理解不了你的話,他們或者不懂,或者更差勁,對你的話回以嘲笑和侮辱,每一次表達自我,都是一條往衝突的連線。久而久之,在你心裡,這就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表達自我等於痛苦。」

「幼年時期對人格形成有多重要?再重要也不過的重要,」劉瑕說,「為什麼你平時和我說話不困難,但到了寫情書時,滿腔的話語根本就說不出來,因為和我對話時,你在索取信息,撰寫書信時,你卻在意圖表達最隱私的自我,這是在和你的潛意識抗爭,和你的本能抗爭——困難是必然的,但我們並不是沒有辦法克服它。」

沈欽動彈了一下,他發出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響,似乎是表達疑問,劉瑕把這記為一次成功——他對於她的分析,並未提出反對,所以她的猜測應該沒錯,沈欽的所有心理問題當然都能在幼年找到肇因,而沈鑠所說的『喜怒無常,幾乎沒有朋友』,確實是沈欽童年的痛苦來源之一。

這是很有價值的回饋,證明了沈欽其實並非孤獨症患者,他不是天生就不喜歡交流,從未有這方面的需求……他是渴望交流的,就像是他對她的話癆打擾一樣,他一直渴望能和誰建立關係,只是這種呼喚在他的一生中也許從未獲得回應,這顆孤獨星球廣播的無線信號在宇宙中散播,卻沒有一枚星球敏銳到做出回應。

「你覺得這聽起來很難嗎?」她自問自答,「那你就是小看了心理科學的威力了——其實,你並不缺乏克服這種心結的勇氣,否則的話,你不會說出你對我的好感,你只是不知道困擾你的是什麼,想想看,你不能表達自我,其實只是因為在你的認知中,每當你開始分享,聽眾總是給予負面反應,嘲笑你、無視你、譏諷你、傷害你,即使不表現出來,也會在心裡,在背地裡……但,你現在是在和我說話啊。」

她說,「就算你表現得不好,你覺得,我會嘲笑你嗎?」

草地上重回寂靜,不知哪裡傳來鳥鳴,劉瑕伸直雙腿,端詳著月色,心不在焉地想起了她的歷任導師,他們會不會為此氣得七竅生煙?在和沈欽的關係中,她已經觸犯了那麼多清規戒律,如今這又是另外一條:強調『劉瑕』這個個體的特殊性,這無疑會助長沈欽的依賴,絕非諮詢的正統做法。

一個正規諮詢師說不定會因此自責到夜不能寐——還好,對此,她一向都不在乎。

「……不僅僅……」

當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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