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勞倫斯先生

【晚上9點半被審訊人:呂萍】

「什麼時候開始有這個想法的?」

「今年6月。」

「為什麼?」

「家裡實在是支持不下去了,確實需要錢,我想到還有這麼一筆,我娘家表舅上次說過,村裡誰誰家就這麼騙了好幾萬塊錢,我就想要是能找人給老肖製造一下殘疾,弄點錢也行。」

「後來呢,為什麼沒動手?」

「後來老肖不同意,說沒到這一步,我說你必須給我們娘倆生活一點保障,後來我倆就辦了離婚,他把財產轉移給我,這些是養老錢,不能再動了,公司就隨他去折騰。」

「再次有這個念頭是什麼時候的事?」

「11月,後來老肖背著我借了高利貸,又還不上,每天都上門來鬧,沒法正常生活了,我說我和他離婚了,他們說那也不好使,還說打斷骨頭連著筋,放過我也不能放過我兒。我尋思那必須得把錢還了,但老肖肯定不願意,再說也沒錢還了,我就……」

「怎麼找的?」

「娘家人給聯繫的,微信上聊,但後來……反正也狠不下這條心,畢竟是孩兒爹,一起生活了這麼些年,實在不行就逃唄,大不了就從頭開始,就是苦了我兒,就是苦了我兒……」

【晚上10點被審訊人:肖良才】

「這是你的聊天記錄嗎?」

「是。」

「怎麼會想到這麼乾的。」

「家裡沒錢了唄,得搞點錢花。」

「所以你就想把你爸弄死,從保險公司『搞點錢花』?」

「也沒想弄死……弄傷、殘廢都行。」

「為什麼?」

「聽我媽打電話時說,保險也賠傷殘,就是錢少點。」

「怎麼找的人?」

「上貼吧問的,找了個殺手貼吧,我說我想殺個人,留了QQ,後來就有人來加我,我就和他們談價錢。」

「後來呢?」

「後來覺得不靠譜,都是騙子,就想騙點錢,我給騙了兩千多,現在人心真的太壞了,我就沒繼續找,把我那貼刪了,找我一個哥們兒給我聯繫了人,談了事前給五萬,事後給五萬,我說我沒錢,他說那事後給也行,我倆就見了面,我把身份證壓他那了,事後拿錢來取……」

「聽到沒有,現在人心真的太壞了。」張組長點著屏幕,他剛從市局彙報會議上回來,重看錄像,「這都什麼人啊——劉老師,你說現在的青少年都他媽有什麼毛病,這是在說蓄意傷害和謀殺罪,就和聊閑篇一樣,這還不是他一個,太多了,這比那些成年罪犯還可怕,至少他們還知道害怕,就這種青少年,連害怕都沒有——『知道,得進監獄……進就進唄』,這都什麼話!」

「沒有經過相應測試,很難判斷他有什麼障礙,」劉瑕說,「不過,這種冷漠與無知確實是現在青少年犯罪的突出特徵,肖良才就是個典型——從檔案來看,肖良才一直住在村裡,直到13歲,父母穩定下來以後,才到S市上學,在人格養成最關鍵時期,他在貧窮的農村,和年邁的祖父母住在一起,家庭教育缺失,學校教育質量低下,肖恩華和呂萍的文化程度也只有初高中水平,代際傳遞的價值觀無法引導他在溫飽獲得滿足後,追求自我需求的實現……肖良才的心理還停留在貧瘠荒蕪的幼兒時期,對自己和他人都沒有建立起足夠的尊重,他雖然家庭富裕,但在犯罪心理上卻是留守兒童的典型,這種表現,也有強烈的中國特色……」

她忽然醒覺,「抱歉,事涉專業領域,說得有點多了。」

「不不,我們聽著是如醍醐灌頂。」張組長聽得確實很入神,「改天非得請劉老師給我們做個講座不可——連景雲,你小子也真夠藏私的,我回頭再收拾你!——今天時間有點晚了,咱們還是先來看案情吧。」

「其實現在案情已經大致明朗了,肖家一家三口裡,呂萍和肖良才都只知道四百萬保單,他們的籌劃也是圍繞四百萬來進行的,從呂萍的供述,可以側面肯定肖恩華的心理變化,呂萍第一次商量時,這個主意給他留下了印象,經濟情況再度惡化後,肖恩華的思想轉變了,可以推斷,從他主動投保第二份壽險開始,他就有了清晰的騙保思路。」祈年玉肩負總結的任務,「但這個案子現在還無法完全定性——呂萍、肖良才都曾有過傷人、殺人騙保的心思,如果是他們把肖恩華推下去的呢?自殺、謀殺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所以在審訊上還是需要專家顧問——」

他崇拜地看向劉瑕,「此外還要儘快定位到肖恩華為自己找的索命人,以及肖良才、呂萍聯繫的『殺手』進行訊問。在這方面,專案組也得到了沈……咳,沈他專家的大力支持,目前已經確定了這幾位『殺手』的真實身份,正在實施抓捕,排除嫌疑。目前的預判是,肖良才找的所謂『殺手』,目的其實還是騙他錢,真正有可能把人往下推的,應該還是肖恩華僱傭的前科犯,這也符合肖良才、呂萍和肖建波等人交代的材料——坐地鐵前往機場是肖恩華自己的建議,而且是當天早上突然提出的,很可能就是在為自己的索命人製造機會,呃,這是我自己的猜想。」

「還不算太笨。」張組長說,「今晚大家都辛苦點,祈年玉你去買點宵夜——劉老師,您和您朋友也吃點?」

「時間太晚,就先不吃了。」劉瑕說,「現在是證據收集階段,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有什麼事您讓景雲給我打電話就行了。」

有沈欽在,寒暄未持續太久,連景雲送他們走到樓下,或者說,連景雲帶頭走向樓下,劉瑕跟在他背後,沈欽就是個默默無聲的小尾巴:他在會議室里也呆了幾小時,但別人連他的臉估計都沒看清楚。

「我先送你回去。」連景雲去掏自己的車鑰匙,劉瑕擺擺手,「別和我客氣了,你還是乘現在多刷點印象分吧。」

連景雲笑,沒否認,「那你怎麼回去?」

「你還真放心讓他遙控駕駛開回家?」劉瑕瞟了沈欽一眼,沈公子垂著肩膀站在那裡,還是防禦性的姿勢,希望自己看起來比實際更小,更不顯眼,她的手機震了一下,「要是被抓了算誰的?」

連景雲舉起手,「好好好,我的錯,那有進展了我再給你打電話——沈先生,晚安。」

他對著沈欽的方向說了一聲,但沒特別看他,劉瑕注意觀察沈欽的反應——沈欽當然,依然沒有任何回應,但他的肢體語言也沒有更進一步的畏縮。考慮到他今天已經先後和若干個陌生人共處一室,沈欽的表現真的要比她想得更好得多。

即使是深夜,S市的主幹道一樣車來車往,劉瑕開出去沒多遠就遇到紅燈,她好奇地瞟瞟副駕駛座上疊放的橡膠——至少在夜色里,這人形真的是天衣無縫,粗看很難露出破綻,絕不是一般的充氣娃娃所能比擬的,當然,平時更是不可能派著那樣的用場,這從身形就能看得出來了,那是個男性的身形——唔,不過也不能排除沈欽的性取向是男……

話說回來,沈欽不可能臨時起意去買人形,劉瑕也很難想像他在月湖別墅的車庫裡來回跑動測試的畫面,所以他應該是之前在美國時就曾使用過這種方法,而這也說明,起碼在美國時,沈欽過的並不是完全與世隔絕的生活,他還是有外出的需求——

「劉小姐。」

聲音並不大,但差點讓劉瑕踩下剎車——這不是電子音,當然也不是手機,這是……沈欽自己的聲音。

他已經對自己建立了足夠的信任?黑夜讓他很放鬆?他今天的狀態特別好?

「嗯?」心頭無限思緒,劉瑕嘴上依然回應得雲淡風輕。

「謝謝你,」和上回脫口而出時的話癆不同,這一回,沈欽顯然是有備而來,也因此,他的話要比網路上更少,更克制,還有些異常的停頓,就像是一台機器,已經關停了許久,難免有些卡頓。「其實,你不必為了送我早退,我知道你的習慣。」

確實,警情如火,破案的最佳時機往往稍縱即逝,之前連景雲找她幫忙時,劉瑕都會盡量留下一起熬夜,這也是為了連景雲的人際關係考慮。不過,『沈欽是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這點,已經無法引發她的好奇了,甚至就連不悅的情緒都難以興起,劉瑕暗自翻個白眼,從後視鏡里看了一眼——沈欽還隱藏在她身後,就靠在車門邊上,依然是那個全車最隱蔽的角落,但已不像第一次,還會前傾身子,杜絕一切和劉瑕眼神交錯的可能。

「沒什麼,我明天早上本來也有諮詢安排。」她說,讓語氣更放鬆,「沈……沈公子——」

在燈光、鴨舌帽和兜帽帶來的重重陰影里,她很難看清沈欽的表情,但依稀可以分辨出眼鏡框下的兩道彎——沈欽似乎被她的無措逗得很開心。

「——不管你多有自信,這終究是全新的駕駛方式,即使不說被抓,貿然上路行駛,也很容易出事的。」劉瑕把話說完。

「這不是全新,」沈欽說,在寂靜的車中,他的聲音賽過深夜電台,穿透夜色與隱隱車聲,到達劉瑕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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