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Flower·寂靜 29、像鬼魂一樣美麗陰暗的少年

那是我一生中最惶恐無助的時刻,沒有之一。

我搖搖晃晃的在街道上漫無目的的穿梭,一遍又一遍。

一個月前,一場查不出原因的持續午後低燒,突然降臨在我的身上,連醫生也一度失望,懷疑是免疫系統出了問題。

我不敢告之家人,只能自己苦捱,幸而一個月後,就在醫生準備給我長期服用激素葯時,癥狀竟然奇蹟般的消失了。

就像一場噩夢。

但是因為這場病,我失去了下一學期的獎學金,與此同時,家鄉的若素打來電話,告之媽媽不久前單位體檢被查出乳腺癌,幸而不是晚期,家人決定立刻做手術。

做手術的時間,正是我低燒不退的那段日子,家人想到臨近大考,便一起瞞了我,直到手術成功。

我強忍悲傷,拚命的不許自己握著手機哭出聲來。

那天我蒙著被子顫抖了一夜。

天微微亮起來的時候,我做了決定。

我已經自私的選擇遠離家鄉,現在又怎麼還有臉讓她們替我擔心。

我怎麼還有臉問家人要下個學年的巨額學費。

我怎麼能告訴她們,我已經連回去的機票錢都沒有。

我怎能帶著自己這樣病後的面容身體,出現在她們面前,讓媽媽更加擔憂。

所有的苦,都是自己選擇的,你選擇了它,就應該獨自咽下。

我撥通若素的電話,告訴她,我不能回去,我在這邊,有個很好的機會提前實習。

這個暑假,我不回家。

那個夏天,我拖著虛弱的身體,在烈日下奔波。

品嘗到什麼叫絕望。

我無法獲得正規的工作機會,也不能像本地學生一樣申請信用貸款。

相熟的同學都不算至交,提供了幾種方案都行不通後,也只能愛莫能助的攤手走開。

我找校方溝通,最後只得到延緩一個月交費的同情決議。

每一天天空星群亮起的時候,我都會細數著自己的一無所獲,咬著牙對自己說,我再堅持一天,再堅持一天。

但是第二天,仍然只有絕望。

我是在盛夏的傍晚見到彥一的。

海邊的白色建築美麗奪目,純黑的豪華轎車卻閃著死亡的光呼嘯著沖向我。

我失去了躲閃的能力,一切都在瞬間發生,畫面卻宛如慢鏡頭,我看到明澈的擋風玻璃上,映出海邊火一樣的夕陽,像要焚燒一切般熱烈洶湧,而在那如魔法般絢爛的色彩後,浮現出一張慘白如同鬼魅的臉。

冰冷的,空洞的,如同面具一般的,美麗精緻的少年的臉。

就在車頭撞上我的身體的一瞬,我感覺它猛的轉了方向,從我的身邊斜掠而過,但我的身體仍然被狠狠的擦中,整個人甩倒在地。

依稀中,聽到不遠處傳來驚心的撞擊聲。

我獃獃的看到一群男女沖向出事的車,車子撞上了巨大的牆,引擎蓋已經嚴重變形,不知從哪裡冒出濃煙。

我幾疑自己是在夢遊。

我甚至沒有察覺出自己腿上的劇痛感,整個人都只是木然的盯著那出事的車,駕車少年的臉和那帶著死亡氣息的目光,還有他這樣決絕的求死行徑,都無法真實。

都不知過了多久,一群人抬著擔架匆匆衝過我的身邊。

擔架上的少年雙目緊閉,額角的深紅色血泉,像無法止住一般,一路滴落。

但他表情安詳,宛若熟睡。

他死了?

我全身都發起抖來。

直到感覺有人在我面前彎下腰,渾渾噩噩間,看到一張年輕卻沉穩的男人的臉。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彥景城。

他叫人把我一起帶回了醫院。

我多次軟組織挫傷,手臂颳去一塊皮肉,右腿骨裂。

雖然不是什麼大傷,但彥家還是給了我最好的醫護安排。

我進院後才知道,海邊那巨大的白色建築本就是私人醫院。

我住在漂亮乾淨的單間病房裡,腦袋卻一片混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連著兩天都沒有任何人與我交流傷後的事宜,來換藥的醫生護士也只是例行公事,一個個口風極緊,我在她們嘴裡連那個駕車少年的生死都問不出來,再加上學費的事尚未解決,腿一時半會還無法下地,簡直鬱悶得要抓狂。

第三天的時候,彥景城出現了。

那時我不知道他是彥一的小叔,只知道大家叫他彥先生。

我有點不好意思的和他打招呼,雖然是人家撞傷了我,但因為人家態度好,我就慫得不行。

他拉開一個扶手椅坐下,從無框鏡片後安靜的打量我。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如何開口,索性也打量起他。

那天他穿著一件銀灰的襯衫,黑色的西褲。雖然是大熱的天氣,但他的領口袖口仍然扣緊,顯得精緻而一絲不苟,彷彿夏天在他的世界之外。修得短短的頭髮根根豎起,使他在儒雅中多了一點點隱約的強硬,但仔細看,那強硬感又似乎只是幻覺。

他長得不算很帥,可是看到他的人,大約都會有一種奇怪的信任感。

我正出神的想,對面的彥先生突然開口,聲音溫和:「程小姐,你是c城人?」

我本能的「啊」了一聲,點頭。

沒想到他會問我這一句。

他點點頭,緩慢而輕柔地說:「我想與你談一樁生意。」

半個月後,我被獲准可以下床走動。吃過早餐後,我慢慢的沿著牆,踱到走廊盡頭的病房。

房門是乳白色的,光潔如新,門口坐著兩個人,看到我,只飛快的抬了一下眼,並沒有什麼表情。

大概是彥景城交待過了,我是帶著任務的特殊的人。

真像演電影,我自嘲的想。

那兩人面前的小桌上放著兩台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兩人都緊盯著屏幕,屏幕里顯示的是病房內的景象,他們就負責盯著一刻也不能出意外。

我也低頭去看。

只看了一眼,我就怔住了。

房間里的一切比我住的那間豪華十倍,但是,這都無法吸引我的眼球。

那個少年出現的地方,大概所有的背景,都只能黯然失色。

哪怕此刻,他只是安靜的躺在病床上打著點滴。

一個美麗的石像,毫無生氣,卻觸目驚心。

我想起彥景城對我簡單說明的情況。

十八歲的彥一,患有嚴重的抑鬱症,帶自殺傾向。他是被強制入院的,因此隨時都有可能自殘或逃跑。

而彥景城選中我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是c城人。

彥一就在c城長大。

他十二歲才被父親帶來香港。

他想家。

我看著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內心突然湧出了一股強烈的衝動。

我想見見他,如果可以,想和他說說話。

想告訴他,我明白他的感覺,我也想家。

我推門而入。

綠色的窗帘隔絕了窗外的酷暑,空調帶來的恆溫感和桌上的綠色植物使人感覺如在春天。

我慢慢的走到彥一的床邊,突然發現他的眼睛是睜開的。

我嚇了一跳,但隨即發現他並沒有在看我,他只是木然的盯著天花板,深黑的瞳孔里,甚至看不到一絲波動的微光。

我站在床邊仔細的看他。

他的皮膚非常的白,白得讓人有一種接近透明的錯覺。睫毛長而捲曲,覆著毫無生氣的大眼睛,俊秀挺拔的鼻樑是五官里唯一不那麼陰柔的部分,淡色的唇有些失神般的微張著,露出一線潔白的牙齒。

他真的長得很漂亮。

漂亮得像個櫥窗娃娃。

一個長得這樣漂亮得幾乎混淆了性別的少年,有時會給人一種妖異的感覺。

這大概就是他駕車向我衝來時,我一眼觸之,腦海里本能的閃過了鬼魂這個詞的原因。

冰涼的液體順著導針一滴滴進入他的血管里。

他的面上,沒纏紗布處,浮著一層細密的汗。

我剛剛奇怪這樣舒適的室內溫度,他怎麼還會熱,驀然間驚覺過來,他在出虛汗。

柔軟的同情感牢牢的抓住了我,很奇怪,從受傷開始,我似乎就沒有恨過這個肇事者,而此刻,更是只想著怎樣才能安全的靠近他。

他十二歲前都在c城生活,只比我小一歲,說不定我們還曾在街上擦肩。

而我現在只要能讓他放鬆戒備,認可我成為他的朋友,彥景城先生就會幫我支付下一學年的學費。

那筆能讓我暫時活過來的學費。

我知道這是童話,但絕望之中能有童話出現,也算是死刑到死緩。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拿起桌上的紙巾,試探著沾了沾他的臉上的汗,像個護士一樣。

我輕輕喚他的名字:「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