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Flower.雲涌 20、沒有人能叫醒裝睡的人

「爺爺,以後,風安堂的事,就交給我決定吧。」

「你給我跪下!」一聲如狂怒老獅般的暴吼,嚇得我全身生生地顫了幾下,眼前彷彿出現了空氣都在微微波動的幻覺。

封信就直直地跪了下去,溫和順從。

快三十歲的男人了,在外也算功成名就,在爺爺面前,卻像自知犯了錯的乖孩子。

也不知道哪根神經不對,下午和慕成東見完面,我突然一刻也不能等地想見到封信,打過電話知道他正在回家的路上,就約好直接到他家裡見,誰知一進門就見到這一幕。

封老爺子終於火山噴發了。

我一動也不敢動,站在旁邊只覺得氣也喘不過來,這才知道平時樂呵呵的封老爺子真正發起威來,有多麼王者范。

因為封信私自準備出售風安堂地皮的事,一老一少的矛盾終於暴發。

我也沒心思聽封老爺子在罵什麼,只牢牢地盯住他的手。

因為封老爺子右手上抓著一隻茶蓋碗,我預感他隨時會用它砸向封信,如果是這樣,那我就要使出我畢生最快的速度攔下它。

我一心一意地做著這件事,因為實在是盯得太用力太專註了,以至於身體都僵掉了。

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待到封老爺子終於揚起手來,那隻茶碗眼看就要飛出手去,我終於瞅準時機,飛身一撲……

但沒想到我身體太僵硬了,於是就直接臉和四肢同時著地的姿勢摔倒在了他們兩人中間。

更悲劇的是,封老爺子根本沒有把茶碗砸下來,所以看上去,我就像莫名其妙地在人家上演的極其嚴肅痛苦憤怒的家庭劇里,插入了一個尷尬的喜劇元素。

封老爺子的怒罵戛然而止,我哭喪著臉抬起頭來,看到了老人家不可置信的表情,我讓他受驚了……

我簡直不好意思再把臉轉向封信,想必他也是一副不忍目睹的表情。

這一刻,我只羞愧地覺得,我真是太多餘了……

只不過,經過我這麼一橫空打岔,封老爺子的火氣似乎被衝掉了一部分。

他伸手拉了我一把,我慌忙爬起來,覺得右腳脖子鑽心地疼。

老爺子沒好氣地沖我道:「你這丫頭怎麼愣頭愣腦的。」

他又沖封信道:「你給我跪在這裡好好想想我說的話!」

然後,他氣呼呼地拉上我回屋。

我一瘸一拐地跟著,咬牙切齒形象盡失,還不忘回頭偷瞄一眼封信。

他果然老實地跪著沒動,只是看向我的眼神很是有些不忍。

一進到封家的大書房,封老爺子就把門一關,壓低聲音道:「你這丫頭,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故意的!」

我嚇了一跳,很是不好意思,站在那裡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覺得被揭穿後訕訕的。

我垂著頭說:「爺爺,我怕您打他……」

封老爺子自己坐到紅木的太師椅上,摸了摸鬍鬚道:「所以你就在那兒使勁兒憋著勁兒,打算我要打他就衝出來護著是不是?」

我心想,我明明都沒有動啊,有這麼明顯嗎?

封老爺子長嘆一口氣。

他喃喃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清,卻注意到他的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桌上擺的一個相框。

相框里是四個人的合影,一個是封老爺子,一個是少年時的封信,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應該是封老爺子的老伴,還有一個和封信的臉長得非常像的少女,應該是他早逝的雙胞胎妹妹封尋。

我努力想看清封尋的臉,但因為距離有點兒遠,看不清細節。

半晌,封老爺子轉過頭來,他的面上,那些深深淺淺的皺紋,彷彿歲月刻下的故事,明明暗暗。

我默默地看著他。

封老爺子指指對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他似乎陷入了回憶。

「封信和封尋,都是我一手帶大的。我那時還有著好勝心,他們的爸爸不願意接我衣缽,我就一心想要在孫輩中找個傳人。」

「封信從小就天資過人,謙虛勤勉,我就下了死勁地栽培他。阿尋那時頑劣得多,大家都以為她過得苦,其實不是。小時候挨打挨得多的,反而是封信。」

老人的臉上隨著回憶漸漸浮現出悲喜不定的表情。

「為什麼呢?因為期望太高,所以不允許他出一點點錯,偷一點兒懶。

「他們的爸爸來要孩子的時候,我讓阿尋跟去,肯定是有我的私心的。都是我帶大的孩子,我都捨不得。我一念私心鑄成大錯,阿尋死訊傳來的時候,全家天都塌了。後來他們的爸爸入獄,他們的奶奶傷心過度一病不起,最後這個家,人丁凋落,竟只剩下我和封信。」

「程丫頭,你覺得我老頭子經歷了這些,還會把那些名利之事,看得比人重要嗎?」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呆了幾秒。

他卻又自己說下去了:「封信要賣風安堂地皮的事,我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到今天才來發這個火,只是想試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有這個決心。我老了,身邊只剩他一個人了,前些年,他表面上看起來還是那樣生活,但其實已經把自己不當人了。上學說不上就不上了,還來了一場假婚姻如同兒戲,關係到他自己的事,隨便就能自暴自棄。這些啊,我都知道……他剛開始不肯再上學的那陣子,我每晚睡不著覺,我知道,他也一樣。我們就剩爺孫倆相依為命了,他變成這樣,我不能怨他,也不敢逼他,只能期望有一天,他自己能振作起來。」

「那個從小就太聽話的孩子,只會傷害自己,不會指責別人。他這是為阿尋的死在懲罰自己,想賠上自己的一生,怕自己過得快活,就對不住死去的可憐的阿尋。」

「所以,程丫頭,就沖你剛才那一出,我給你透個底……封信這次自己做主把風安堂地皮賣了,我料想他有他的打算。這是樁大事,他要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我其實不生氣。活到我這個歲數,已經看透了。封信還年輕,重要的是他不再為死人羈絆地活下去。人有了在乎的東西,想保護的東西,才會想活,想活得好……所以不管他想做的是什麼,我都是高興的。」

「丫頭,爺爺這次給他考驗,你不要摻和,我有分寸。爺爺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不管你有多喜歡封信,都不要主動跟他提結婚的事,一定要他來和你提。能答應嗎?」

從封老爺子的書房出來,我整個人都被震撼得暈乎乎的。

很多的話我還無法消化,但我相信他是為了封信好。

經歷了那麼多風浪悲喜的老人,對世間事的智慧,讓人感動也讓人唏噓。

我突然想到,如果封老爺子這麼了解和信任他的孫子,那以封信之慧,他也一定明白爺爺的心。

他一定知道爺爺的用心,否則,以他的孝順和細心,知道會惹得爺爺發這麼大火,那他斷然不會涉險。

看來唯一沒搞清楚狀況的,反而是我了。

這麼想清楚,心裡就徹底放鬆了。

我走到封信身邊,蹲下身去,伸出雙手摟住他一邊的胳膊輕輕搖動。

他安靜地看著我,眼神里有著我不懂的一些光芒微微閃動。

我像小狗一樣乖巧地對他說:「封信,跟你說,今天下午,我和李青藍,去見了慕成東……」

他「哦」了一聲,尾音輕輕上揚,似有疑問。

於是,我和他說起下午的經歷。

我和李青藍,是在一家高檔健身會所見到慕成東的,他應該剛剛鍛煉完,正頭頂一塊毛巾在休息室的貴賓區等著我們。

他看起來已經恢複了活力,又掛上了那一臉的沒心沒肺笑模樣,看到李青藍就立刻跳起來用誇張的動作扶她坐下,逗得李青藍笑個不停。

完全看不出他們之間曾有過那麼多年的隔閡與陰霾,這或許就是成年人的自愈能力或掩飾能力。

有人說,如果你不開心,也要努力地嘴角上揚,你維持著笑的模樣,別人看到你也會開心地笑,這樣世界說不定就好了起來。

也許慕成東就是這樣的吧。

李青藍和他說起往事的時候,示意我迴避一下,我知趣地退到了門外。

在路上,李青藍就和我說了,這一次,也算是和她曾經飛蛾撲火般愛過的男人,做一個正式的告別。

我想她一定有很多話要對慕成東說。

他們聊了近兩個小時。

大約下午四點半的時候,慕成東推門而出,他說:「我送你們一程,但只能把你們捎到半路啊。」

我不知道他們聊了些什麼,但從他們倆的表情上看,似乎都是平靜的。

沒想到,慕成東說只能把我們捎到半路,竟然是要去幼兒園接圈圈。

我和李青藍遠遠地站在車邊看著,慕成東已經像敏捷的豹子一樣竄進了幼兒園門口接人的家長中。

他和一個中年女人打了一個招呼,遠看感覺像之前見過一次的姚姚家那個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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