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Flower.漩渦 5、「你就是封信?」彥一突兀地說。

一陣門鈴音樂打斷了令人窒息的沉悶空氣,我站起身去開門。

正想著這麼早會是誰來造訪,卻見原本應該整個上午雷打不醒的七春穿著露著半拉肩膀的豹紋睡衣沖在了前面。

我嚇了一跳,看她半睜著眼睛走路的樣子簡直疑心她在夢遊,但她竟然身手敏捷。

我還來不及阻止她,大門已經打開了,七春睡眼惺忪地斜靠在門框上,微挑起下巴,朝門外站著的人銷魂地緩慢地勾了勾手指,還特故作地舔了舔嘴唇。

「喲,是個帥哥……」她傻呵呵地笑起來,那模樣讓我直接想人間消失。

我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抱住她的腰,也不管門外是誰,先把她往屋裡拖。

「孟七春!你給我醒醒!」我悲憤地擰著她耳朵。

她吃痛地「嗷」叫一聲,雙目驀地圓瞪,從我懷裡掙出來,可算是真醒了。

「程安之,你為什麼弄醒老娘,我好不容易在夢裡遇見了一帥哥……」

不等她說完,我就把她推進了自己的房間,砰地把門關上。

再跑回門邊,門外的人仍然如松如鍾地站著,分毫未動。

也幸好來者是個非常隱忍的人,幾乎可以說商界縱橫多年練就的面癱楷模,但饒是如此,我仍然從他微微閃動的鏡片和默默抽搐的嘴角看出了以下內容。

「老天啊,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真看不出來,程安之小姐竟然在做這種營生?

「這種生意原來已經開到了民居里……」

……

「彥先生!」我大喊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其實不該意外的,他這時候才到,才是意外。

那是彥一的小叔彥景城。

彥一不是普通少年,他的行蹤從來都是二十四小時有人監護著,所謂徹夜不歸,不過是彥景城允許下的小放風。

「程小姐,又見面了。」他的尷尬不著痕迹地從眼裡掩去,彷彿什麼也沒有看見,聲音溫潤,態度謙和地伸出手來,像在鮮花紅酒滿屋的高級宴會廳里與我相見一樣從容優雅。

他只對彥一失控。

「彥一昨天晚上睡在我這裡。」我直截了當地說。

回頭看去,不大的客廳一覽無遺,坐在陽台上的彥一,逆著光,只余剪影,像一幅美麗而沉默的畫卷。

彥景城點點頭,表情微微黯然。

他說:「昨夜我一直守在樓下車裡。」

我仔細看他的臉,果然是面色疲憊,眼圈發烏。C城的冬天,入夜後冰寒刺骨,即使是坐在豪華車裡,一整夜熬著也不會太舒適。

一想他是四十來歲的人了,不禁心裡嘆息。

他對彥一,才像真正的父親。

但他迅速換上了冷靜面具。

「程小姐,現在我要帶彥一回去了。」像在通知一件普通公務般,他微微提高聲調,是說給我聽,更是說給彥一聽。

我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到遠處的彥一身體動了動,然後站了起來。

他一站起來,我之前裹在他身上的薄毯就自動鬆散,落在了腳邊。

他看都沒看直接跨了過去,向著門邊走來。

我心肝兒顫地在腦內小劇場里大喊著「我的小祖宗啊,那是七春從印度淘來的寶貝啊」,一邊跑過去撿,一邊暗想著這叔侄倆都是演偶像劇的天然材料啊。

撿完毯子,那門邊已是氣壓沉沉。

「小叔,我已經是成年人。」彥一說。

「不行。」彥景城輕輕把雙手按在彥一肩上,像足慈祥又嚴肅的長輩,「你現在的狀況不允許,我也無法和你父親交代。」

彥一說:「不需要交代,你很清楚,他已經久不問起我。」

彥景城像被什麼觸動,語氣里稍稍滲入了一點兒溫柔:「等你病好了,他會開心的,你是他唯一的兒子。」

彥一似乎想說什麼,但嘴唇又緊緊抿上。

「這次必須跟我回去,節後我再帶你過來。」彥景城說。

「我要在這裡過節。」彥一說,「我想陪她……陪朱雪莉過個節。」

明明門裡門外都沒有風,四周的一切也沒有變化,但不知道為什麼,當那個名字從彥一的口裡吐出,一種空氣陡然凝固的感覺忽至,猝不及防間,讓我的皮膚起了一陣輕微的戰慄。

我想要拔腿逃離這叔侄倆的談話禁區。

就在這進退兩難的當口,彥景城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彥先生,令侄如果暫時留在C城,歡迎與我同住,你上次拜託我的事,我也可努力看看。」

我驚呼出聲:「封信!」

彥景城側身回頭,身後那如雪松般傲然清峻的身影不是封信是誰?

幾個小時不見,風安堂里那個問著「你知道殺人的感覺嗎」的陰鬱封信,彷彿如冰雪消融般遍尋不見,又似乎只是我的一簾幻夢。

依然是清朗溫潤的眉眼,依然是乾淨含笑的表情,他伸出手來與彥景城緊緊相握。那一刻彷彿有光,從他的方向,緩慢而堅定地滲進我們剛才站立的地方,驅散了濃得喘不過氣來的暗。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在不受控制地往上揚,無論過去了多少年,只要他出現,他就仍是那個一身白衣走過操場驚艷了我的最初的少年。

他讓我覺得幸福,覺得心跳,覺得每一個微小的呼吸都有意義,覺得活著真好。

愛上一個人,大概就是怕他的城市會下雨,怕他的城市下雨時他卻沒有帶傘,怕他沒有帶傘時,自己不能及時趕到把傘送去。

可是啊,每一步患得患失的心情,每一分起起落落的煎熬,每一次相遇離別的淚水,都是甜,都是蜜。

我一直相信世間唯有兩種感情,能給人以苦當歌的勇氣。

一是父母對孩子,一是與他相遇。

等我感覺封信彎起手指在我頭上輕輕一敲時,我才發現他們幾個人已經站在門口聊了起來,而我這個主人竟然一直傻呼呼地堵著門。

我手忙腳亂地招呼他們進屋坐,彥景城卻擺擺手。

我不知道怎麼辦了,訕訕地捏起了衣角。

一到封信面前,我就變弱智。

彥景城和封信怎麼會認識?看起來他倆還挺熟。

而一向我行我素遊離於他人世界之外的世界第一不給面子先生彥一,竟然在封信出現後,難得的沒有甩手走開,而是一直安靜地站在那兒。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封信臉上。

我記得年少時的封信,看人時的目光就較同齡人成熟。

他看人從不迴避,眼神乾淨澄澈,溫柔平靜,但實則犀利,與他對視,會讓人輕易感到驚慌和崩潰的戰慄。

後來我在香港遇到彥一。

他在病房第一次看向我時,我發現彥一看人的時候也不迴避。

但不同的是,封信是一種篤定的自信,溫和而堅定;而彥一,是一種偏執的攻擊,尖銳而陰鬱。

第一次被彥一那樣盯著的人,會有一點兒恐懼,他的眼瞳墨黑,彷彿沒有生氣的人偶娃娃,但卻隱隱在深處流動著某種危險而絕望的瑰麗暗影,既驚心,又驚艷。

此刻他這樣盯著封信,卻不知道封信會作何感想。

正在和彥景城談話的封信,果然很快|感覺到了彥一的目光,他微微側頭。

他們的目光第一次相遇。

我心裡暗暗叫苦,不知道彥一在想什麼。

「你好,彥一。」封信說,「我叫封信,是個醫生,彥先生給我看過你的病歷。」

他朝彥一伸出手來。

「封醫生是C城名中醫……」彥景城插嘴向彥一介紹道。

「你就是封信?」彥一突兀地說,手指朝我一伸,「安之說的那個封信?」

封信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收回手來。他這一夜肯定沒休息好,但他的眼裡仍有藍天。

「我應該……就是那個封信。」

我臉上騰的一下發起燒來,雖然我自問是個不多嘴的人,但此時也好想問問這詭異而混亂的組合是怎麼回事。

「好,我去和你住。」彥一又石破天驚地丟出來一句。

都不需要寒暄,也不必猜測理由,彥一的世界有時簡單如兒童,卻讓人不忍加害。

封信卻一點兒都不意外的樣子,含笑點頭:「好。」

只丟下一臉烏黑的彥景城,彷彿變成局外人。

他們三個最後怎麼商量的,我不得而知,因為我被徹底醒了過來以後好奇心大作的七春拖進裡屋不分時機地拷問「關於三個男人的變態關係」這種話題,好不容易脫身出來,卻看到屋裡已經沒有了那幾個人的蹤影。

手機上有一條封信發來的簡訊:「不要擔心我,我是來看看你昨晚休息得如何。晚上來接你吃飯。」

這一刻,我感覺昨天的種種,都如幻夢,消散無影,彷彿所有的擔心,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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