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Flower.漩渦 2、註定失敗的地方,有誰會傻傻起程

封家的醫館「風安堂」所在的地段,現在是C城最繁華的街之一。

各種嘈雜的聲音帶著城市特有的浮躁和喧鬧,揚起看不清的細細煙塵,緩慢飄浮在有些灰暗的冬日天幕下。

在清一色的花壇灌木點綴的單調城市風景里,風安堂門口的十餘株臘梅樹,和它的建築本身一樣,顯露出一種不動聲色的清傲和沉靜。

此時,正是梅花開放的時節,黃色的薄如羽衣的小小花朵在枝頭兀自清雅,這看似纖瘦實則強大的植物,連香氣也帶著一種溫暖卻堅決的態度。

即使在這空氣混濁的城市中心,也能未近其身,先聞其香。

我曾聽七春八卦過,說這個地段現在房價不菲,她評價封家其實是真正的土豪。

但其實早在二十年前,封老爺子買下這一塊地皮,初建起這座四層建築時,它的周邊,卻還是蛙聲一片的原始景象。

那時的封老爺子,名動江南,就連一方權貴約他看病,也要排隊等候。

凡夫俗子,都逃脫不了野心,封老爺子的野心,就是以風安堂為中心,將封氏中醫館傳承和發揚光大,開枝散葉到大江南北。

如果不是封信的媽媽突然過世帶來巨大打擊,或許現在的封老爺子,會是更風光的景象。

雖非本意,但已闌珊。

只是人最初的那點兒執念,始終如暗夜之燈,在角落裡帶來些許安慰。

因此現在的風安堂,在周邊的商業地產已經開發得完全徹底的時候,仍然堅守著這一方凈土,大概也是源於封老爺子的這點兒舊夢吧。

然而,此時此刻,我眼裡所見的風安堂,卻已非平日那般和煦景象。

遠遠地,就聽見異樣的喧鬧,城市中心原本就整天被各種聲音包裹著,形成一個悶悶沉沉的殼,但風安堂門口的聲音和人群,卻彷彿成了這個殼中突然伸出的一根尖刺,在麻木中帶來一絲驚慌。

風安堂出事了,封信出事了。

「聽說是封醫生給人家孩子開藥,把人家孩子治死了!」

「怎麼會這樣?!封醫生很有名啊!」

「現在的醫生有幾個不黑心的!聽說不許人家把孩子往醫院送,非要自己開草藥,拍著胸脯說自己能治,結果……」

「我孩子一直咳嗽,還想找號販子買個他的號試試的……」

「封老醫生不是都給大領導看病的嗎?」

「那孩子真可憐……」

「這下醫館要關門了。」

……

我扒開人群衝進去。

身材頎長的男人穿著銀灰的大衣,站在清冷的台階下,彎腰對坐在地上的人說著什麼。

坐在地上的一男一女深垂著頭,看不清面容,手裡抱著一小團東西,仔細一看是個孩子。

已經沒有了生命的小孩子。

森森的冷氣從四面八方包裹過來。

我一步步走近他們,感覺到似乎有人在用力拉我的衣服。

我顧不得回頭。

「何歡。」我大聲叫那個男人的名字。

他驀地抬起頭轉向我。

是何歡。

我的妹夫何歡,封信的朋友何歡。

「你怎麼來了?」他似乎有些意外,嚴肅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困擾的神色。

但我的目光,卻凝在了地上坐著的那對困苦悲傷的夫妻臉上。

我見過他們的。

那個夜晚的片斷,如幻燈片般在我眼前播放。

穿著髒得有些看不清顏色的舊棉衣的夫妻,抱著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兒,在醫館前苦苦哀求。

「求求你!醫生!給孩子開點兒葯吧……」哭泣的母親抱著封信的腿,嘶啞的聲音聽起來在午夜裡令人心碎。

「白血病……沒有錢……孩子痛……」絕望的父親捶打著自己的頭。

「外面冷,不如先把孩子抱進來吧!」我脫口而出。

值班的小松護士焦急和反對的目光。

哦,就是那個夜晚,我和封信去了我們初遇的中學校園,然後被緊急電話催回醫館。

那晚分明人間寧靜,四海溫柔。

我有些獃滯地把目光移到他們懷裡那張小小的臉上。

那天夜裡,我還抱過她的。

她全身滾燙,高燒不退,始終不肯睜眼,卻不時迷迷糊糊發出一兩聲小獸般的抽泣。

但是現在,她這麼安靜,安靜得像一塊小小的白石頭。

「是他讓我們吃他的葯,是他說不要去醫院……」坐在地上的男人似乎聽不到周圍的任何言語,也不需要與任何人交流,只是垂著頭,機械地、高聲地重複著這一句。

而女人抱著死去的孩子發出斷斷續續的悲鳴。

不,不是這樣的。

我震驚地看著他們,胸口猶如被萬千利箭穿透後又猛地被重鎚擊中。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說?!

我這才看見,醫館門口的水泥地上,用紅色油漆寫的「殺人醫館」幾個大字,觸目驚心。

而醫館大門洞開,原本整齊美觀的葯櫃葯閣,像遭遇了什麼洗劫,珍貴的藥材散落一地。

坐診的醫生和熟悉的護士大概都躲進了裡間。

我想張口聲辯,但卻發現周圍憤怒的聲浪越來越高,圍觀的人群已開始騷動,有些女人臉上淌著眼淚。

我知道我這樣的聲辯出口,只會火上燒油。

孩子已經死去,而最後一個接診過她的醫生,無論做過什麼,都是錯。

悲傷、震驚、慌亂、憤怒、自責……無數種情緒像被打翻了的顏料盤,嘩啦啦地混在一起,瞬間分不清楚。

我竟然在這種時候,想起了那一天和封信一起接診了這個孩子後,晚上做的那個夢。

那個夢裡,大海兇惡,海中有島,島上小小的孩子悲泣求救,但死亡對每一個人都露出猙獰的笑。

沒有人能救得了她。

註定失敗的地方,有誰會傻傻起程?

「只有一線希望,也會百分百付出努力去救治的醫生,才是病人最期待的吧。」那個人這樣說。

封信,他現在在哪裡?

圍觀的人群外圍突然傳來一陣明顯的騷動,醫館前坪本來是一些停車位,但因為站滿了人,車已無法進出,場面混亂。

但此刻人群卻奇蹟般地分出一個缺口,露出了缺口那裡一輛銀灰色的轎車。

我一眼看見車牌,是封信的車。

每個人都比我更快。

原本蹲在四周的據說是孩子親戚的十幾個彪形大漢,像得到某種暗示一樣,集體沖向了封信的車,圍觀的人群受到了感染,一下子瘋狂騷動起來,將封信的車圍了個水泄不通。

何歡不知道何時已經站在了封信的駕駛室門口,在高聲說著什麼,就在他說話的同時,駕駛室門開了。

一個穿著大紅色羽絨服的年輕男人,頂著一頭金黃色的亂糟糟的頭髮,敏捷地一撩長腿鑽了出來。

像個天真的小孩兒一樣,他好奇地轉動著他毛茸茸的腦袋看著四周。

他揮手笑嘻嘻地高聲招呼道:「喲,大伙兒,在拍戲啊?」

這人是誰?

開著封信的車的人,竟然不是封信。

這一變故,連何歡也愣住了。

遠處,有警笛呼嘯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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