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夢

陳澄不記得自己到底在外面等了多久。

街邊的路燈昏暗, 來往的車流把光線拉成一道道直線, 透過敞著的車窗玻璃,機械性的女播音聲音隔著耳膜。

直到冷風把她原本滾燙的臉頰都吹得冰涼,她終於聽到身後如潮的歡呼聲。

終於結束了嗎,她想。

這座城市的冬季寒冷而潮濕, 冷風挾著露氣從領口下潛至腳踝,她身上那件大衣根本抵禦不了寒風的侵蝕。

門口突然響起聲音。

她扭頭看去。

拳館裡的燈光投射出來,讓她有一瞬間睜不開眼, 抬手擋住眼睛。

在指縫中, 她看見駱佑潛踏碎了一片黑暗,渾身是傷,朝她走來。

陳澄潮濕的眼睛望著他,便見他淺淺地勾起唇,把剛才所經歷地一切都化作雲淡風輕, 卻抵不掉眼底的精疲力竭。

駱佑潛走近她, 忽然一垂頭,把額頭擱在了陳澄的肩上。

「姐姐。」他說,「你別哭了。」

「你一哭,我腦子裡就只剩下你了。」

陳澄驚覺,她的這個半路才出現的弟弟從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弟弟, 經歷過的一切讓他比很多同齡人都成熟,而他一次一次的逾矩未必只是不小心。

所有的情愫也並非有跡可循。

不知從哪一刻開始就生根發芽、抽條散葉。

「痛嗎?」話出口,她才發現聲音都顫抖得厲害。

「痛。」駱佑潛埋在她肩頭,瓮聲瓮氣, 雙手垂在兩邊,他有點站不太住,額頭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忽而從鼻子里哼出一口氣,撒嬌似的出聲:「抱著我啊,姐姐。」

他渾身滾燙,陳澄沒了思考能力,近乎急於安撫得緊緊摟住他的腰,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只穿了一件單衣就出來尋她。

「你不冷嗎?」陳澄用自己的大衣裹住他,雙手環住他的腰。

駱佑潛呼出一口熱氣,燒得陳澄的脖頸有些癢。

「再抱緊一點。」他輕聲說,「這樣就不冷了。」

他們就站在冷風中,一個渾身是傷,一個泣不成聲,卻誰也沒提出進屋,生怕一點一滴的動靜都會吵醒這時蟄伏沉睡的真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陳澄才聽到駱佑潛在她耳邊說。

「我贏了,姐姐。」

比賽的最後一個環節,最後三分鐘。

駱佑潛再一次倒下,但這次他沒有掙扎著站起身,對手已經直直地衝過來,壓在他身上,眼看拳頭就要砸下來。

駱佑潛眼角輕輕一閃,偏頭躲開拳頭,扣住他的手臂奮力一壓。

隨著一聲吼聲,駱佑潛翻身壓上,觀眾席上的大家甚至都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拳頭就已經下去了。

那一拳角度刁鑽,力道還出奇地大,直接把泰三木打懵了,裁判喊了五秒他才搖頭晃腦地站起來。

他齜牙咧嘴地喊了一聲,拿拳擊手套拍了拍胸肌,顯然是徹底被激怒。

駱佑潛也終於重新鎮定下來,在最後的時刻。

裁判反覆確定雙方都還可以繼續進行比賽,才重新指揮繼續比賽。

駱佑潛在他右手揮下的瞬間,助跑兩步,直接跳躍離地,狠狠飛起一腿,重重砸在了泰三木的側臉上。

「轟」一聲倒地。

他彷彿看到了漫起的細塵、汗水與鮮血。

裁判讀秒。

全場都起立。

在一片寂靜中,最終爆發出如潮的掌聲與呼嘯,所有人都在為駱佑潛而鼓掌。

這個在一開始被認定是不自量力的拳王挑戰者,而後又被他一次次站起來的勇氣所折服,最終為他的勝利發出最誠摯的喊聲與欽佩。

賀銘瘋了一樣跟著人群大喊:「拳王!拳王!拳王!」

主持人也拿著話筒喊起來:「這簡直是一場完全不可能的反擊!!讓我們以掌聲熱烈歡迎我們拳館新一任的拳王!!!他完美地展示了拳擊這項運動的精神!!是我們的拳王!!!」

大家都在為這一場勝利歡呼,沒有人注意到拳王從台上下來後就直接從一旁繞去了門口。

過了幾分鐘,賀銘才漸漸平息激動之情,繞去休息室找駱佑潛。

「駱拳王!!!」

他歡呼著進去,休息室里卻只有教練一人。

「欸?駱佑潛人呢?」

「去外面找那個姑娘了。」教練說,「連傷都沒處理呢。」

「……」賀銘徹底相信遇到陳澄以後駱佑潛真是瘋了,「他的傷要緊嗎?」

「應該還好,泰三木雖然脾氣不好,這點拳手道德還是有的,臉上只是皮肉傷,肋骨估計也有斷的,不過自己能恢複。」

賀銘鬆了口氣,大剌剌朝椅子上一躺:「哎,這都贏了,真是看得我差點暈過去了。」

「後面兩個回合他其實已經清醒過來了,我跟他說過泰三木的弱點就在近地面打鬥上,所以他最後才會把他引到地面,打亂了他的陣腳。」

賀銘沒想到原來這裡面還有策略,當即吃驚地張大嘴。

過了一會兒,陳澄才扶著駱佑潛進來。

拳館比賽時都會配備基礎的醫務人員,立馬上前替他處理傷口。

主要的傷都在臉上,處理起來繁瑣,駱佑潛閉著眼,傷口太多導致消毒時幾乎把酒精整個糊上臉。

他皺著眉忍痛,一邊被酒精刺|激著淚腺。

醫生拿棉簽處理乾淨他臉上的血跡,在幾個嚴重的傷痕裂口上貼上紗布。

「好了。」醫生貼好膠帶,「身上有哪裡覺得特別痛的嗎?」

駱佑潛感受了一下,在胸腹間按了按:「肋骨骨折應該不嚴重,沒事,過幾天就好了。」

「好,你臉上的傷注意別碰水,別發炎。」

「嗯。」

他試探著睜眼,眼睫顫動,卻被眼眶周圍的殘留酒精刺|激,直接把眼角逼紅了,一眨眼就是一滴淚。

「痛啊?」

他眨了眨眼,看清前面陳澄一臉緊張,寬慰地笑笑:「沒有,不痛。」

「沒眼看啊沒眼看。」賀銘在一旁打趣。

駱佑潛斜睨他一眼:「這麼晚了你還不回家,你媽不抽你啊?」

「今天剛開完家長會,回去才挨抽呢。」賀銘說。

「這麼晚你媽都該睡了吧,你就先回去吧。」

「得,我走了。」賀銘朝他偷偷比了個口型——不打擾你們小兩口,又對陳澄說,「走了啊,姐。」

陳澄吸了吸鼻子:「嗯,你路上小心點。」

「噯!知道!」賀銘樂呵呵道,道了別便走出休息室。

教練又和駱佑潛講了會兒話,以及後續的計畫,這樣的小比賽只是邁出的第一步,只有等他慢慢適應,慢慢克服,最終才能真真站上國際的拳台上,拿到世界級的拳王稱號。

「好了,你們也回去吧。」教練說。

計程車在接近凌晨的街道上開得飛快。

他們在浮動的世事中起伏,又一塊兒回了那一處狹小卻足夠庇護的出租屋。

陳澄前幾十年獨慣了的後果,就是當自己的人生中,以一種勢不可擋的趨勢出現了一個極重要的人後,常常惶然失措、動彈不得。

陳澄洗完澡出來,在床邊安靜坐了會兒,抬手摁了摁太陽穴呼出一口氣,氣息中都染上倦意。

還是放心不下。

她起身出了卧室,走到隔壁的駱佑潛房門口,敲門裡面卻沒應。

她把耳朵湊近門板,聽到了裡面淅淅瀝瀝的水聲,駱佑潛還在洗澡。

也不知道那一身傷能不能沾水……

陳澄皺了下眉,推開門走進去,裡面東西都被隨意擺放著,沒有得到主人的勤勞打掃,換下的衣服扔在床上。

「駱佑潛。」她朝浴室里喊了聲。

裡面的水聲幾乎瞬間停止了,傳出駱佑潛試探性的一聲:「姐姐?」

「啊。」陳澄應了一聲,「……我怕你又會覺得痛,過來看看,你這樣能洗澡嗎?」

「我不洗澡就睡不著……我身上的傷不嚴重,你放心吧。」

陳澄站在他床邊,眼睫飛快撲閃了兩下,竭盡全力壓下心底鼓噪的情緒,然後認命地彎腰撿起地上的靠枕。

不再看一眼他傷口如何,陳澄也放心不下,索性趁著這時候替他整起了房間。

等駱佑潛艱難地洗完澡,穿上睡衣睡褲出來,陳澄已經斜靠在他床頭睡著了。

女孩深棕色的長髮散落在肩頭,燈光下的臉龐柔和而寧靜,讓人一下子就忘記了身上的疼痛,淺淺的呼吸讓她胸腔有規律的起伏。

褲子蜷起,露出白皙瘦削的腳踝,上面的青色筋脈隱現,帶著某種情.色的意味。

駱佑潛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就徹底愣住了。

他微不可聞地喚了一聲,這回不是什麼「姐姐」,而是「陳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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