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沉默的你 第五章

陳景坐在吧台後面,他一身黑色工作服,在人來人往的會所,很不顯眼。

沒人會去打攪他,也不會有人找他說話,陳景點了支煙。

他很少抽煙,只有覺得壓力特別大的時候,偶爾會點一支排解煩悶的心情。

今天他去醫院,陳母的病情又加重了,骨髓移植的費用十分高昂,陳母興許是不再年輕驕傲、也興許是放下成見,她對陳景的態度變得很好,央他救救自己。

下午陳憐星打電話給他,說需要買新的畫筆。

陳憐星學美術,每年零零總總的畫紙錢,都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陳繼睿還在家時,她其實是個可愛溫暖的小姑娘,和養父一起教自己講話,那一幕陳景在心裡記了很多年。

養父入獄前,甚至還表達過希望將來陳景和陳憐星結婚的意圖。

陳憐星漸漸長大,心氣也越來越高,這件事陳景便也不提,他知道自己的缺陷,任陳憐星去過自己的生活。

對於陳景來講,由叢林輾轉到人類社會,他這輩子唯一得到的親情,在陳家人身上。

他想事情有幾分出神,有個包間門口傳來不小的騷亂。

一個女孩在掙扎哭泣,卻被人強行帶進包間。

往常這種事偶爾也會有,畢竟是會所,有些不規矩的客人會調戲服務生,會所會讓陳景出手。

但如果是他們自己帶來的男孩女孩,會所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候人家玩一個情趣,上前阻止反倒惹禍上身。

陳景看多了這種事,心中早已漠然,但當他看見女孩背影時,臉色一變。

他摁滅煙頭,大步走過去。

有人連忙攔住他:「景哥,不行,那是劉三爺,而且那個女孩子,是劉三爺帶進來的,他們說不定認識。」

陳景臉色黑得可怕,他推開來人,往裡走,那女孩是陳憐星!

陳景一腳踹開門,屋裡正壓著人準備辦事的劉丁成大罵一聲:「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

陳景把他從陳憐星身上拉起來,一拳就要揍過去。

女孩哭哭啼啼抬起臉,陳景看清她面容那一瞬,眸光沉了沉。

他頓住手上的動作,不是陳憐星,只不過背影肖似。

陌生女孩擦乾淨眼淚,連忙抱住劉丁成的胳膊:「三爺,您沒事吧。」

劉丁成吐了口唾沫:「老子在這裡玩,你他媽是哪個東西。」

看清陳景身上的工作人員標識,劉丁成怒火中燒:「把經理喊過來!」

經理也立馬知道不好,整個鳳鳴市都知道,劉老闆最為小氣,睚眥必較。陳景貿然進來,打斷他的樂子不說,還險些打了人。

光面子上,劉丁成就恨不得弄死他。

經理賠著笑:「他是年輕人,今晚喝多了,不小心得罪了您,您大人還有大量,今晚酒水免單,能不能放他一馬?」

劉丁成眼神陰戾,森然道:「放他一馬,教訓教訓,不為過吧?」

「那當然,您隨意,您隨意。」

陳景拳頭握緊,又鬆開。

黛寧坐在對面陽台的二樓上,支著下巴,看小巷裡的男人挨打。

圍著他的四五個人對他拳打腳踢,他護住要害,一聲不吭。

他們打了多久,黛寧就看了多久。

她用天真的語調讚歎:「真養眼,可惜他的憐星妹妹可不會心疼哥哥哦。」

青團捂住眼睛,又悄悄移開一條縫。

月亮出來了。

殘月掛在天空,那群人打累,這才散去。遠處霓虹燈閃爍,地上的陳景一動不動,黛寧看了好一會兒,他從地上爬起來。

鮮血從他嘴角和鼻子里蜿蜒留下。

陳景靠坐在牆邊,手搭在膝蓋上,重重喘著氣。

月光是慘白色,陳景人生的色彩也如此。小時候在狼群中,除了把他養大的母狼,所有狼都排斥他。

他沒有厚厚的皮毛,冬天只能蜷縮在母狼的懷中取暖,每一種強大的野獸都能殺了他,脖子上的傷痕就是他作為人類「弱小」的證明。陳景幾次都快要死掉,偏他命大,反而活了下來。

後來到了人類社會,他本以為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族群。

可在他們眼中,叢林里走出來的、赤身裸體、會吃生肉的他,依舊是那個異類,還是個強大的異類。

人類小孩沒有狼鋒銳的爪子,但他們會用更加殘忍的方式對待他。

陳家對他來說,是救贖,卻也是艱辛的起點。他放下狼群學來的驕傲,肩負起另一種責任。

他是個結巴,嗓音也喑啞,像粗糙的磨砂紙擦過刀鋒。陳景一開口,人們的目光便會帶著幾分怪異,久而久之,他鮮少和人講話。

陳景閉了閉眼,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從褲兜里摸支煙點燃。

他有時候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辛苦地活下去。這樣怪異、孤單、冷然地活著。快樂的意義在哪裡?

煙霧裊裊中,一個嬌小的身影向他跑過來。小「少年」穿著寬大的衣服和褲子,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頂褐色的破帽子。

黛寧跑過來,看清陳景的模樣,一下子變得淚汪汪。

她抽泣得很傷心:「嗚嗚嗚哥哥,你怎麼了。」

見他一動不動,她捧起他的臉,去探他鼻息。

陳景:……

他睜開眼睛,對上一雙琉璃般剔透的眸。小姑娘抽抽鼻子:「哥哥你沒死喔。」

陳景無言以對,他抽了口煙,將煙夾在指間,冷冷看著她。

神奇的是,少女竟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解釋自己為什麼還沒走。

「我想和你告別,哥哥說工作到十二點,現在一點鐘了,我怕你出事。我問了李明,他說你可能在這裡。」黛寧從兜兜里掏出紙巾,小心擦乾淨他臉上的血,邊抽泣邊道,「哥哥你別怕,我帶你去醫院。」

說著,她張開軟乎乎的手臂,費力去抱他。

陳景垂眸看她。

小姑娘睫毛又黑又翹,漲紅了臉都沒能把他挪動一點,她小嘴一扁,又要哭。

陳景見不得女孩子哭哭啼啼,撐著自己站起來。

她連忙扶住他:「哥哥,我們去醫院。」

陳景搖頭,摁滅煙,搖搖晃晃往家的方向走。

黛寧連忙扶住他。

知道她是個沒力氣又嬌氣的姑娘,堪稱小廢物,陳景怕壓壞了她,虛虛靠著,根本沒敢真讓她扶住。

饒是這樣,她臉蛋兒依舊憋得粉嘟嘟的。

路燈溫暖,照亮他們回暗巷的路。

「哥哥,你疼的話,要告訴我。」

陳景不答,額上滲出細汗。

「我們明天報警,讓警察也把這群壞人打一頓。」

陳景懶得理會她天真的想法。

她想了想,小聲請求道:「哥哥你受傷了,我不放心,我可以明天白天再離開嗎?」

陳景看她一眼,小姑娘生怕他生氣,連忙道:「哥哥,我開玩笑的,我把你送回家就走。」

陳景見她模樣怯怯,終於意識到,自己對這個撿來的小姑娘,似乎太過冷漠。

倘若是陳憐星,他一定包容又有耐心,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他依舊把陳憐星照顧得很好。

而對黛寧,他只怕她成為自己新的負擔。

陳景點頭,再多收留一晚,應該也沒事。

黛寧眼睛裡一瞬間落滿星星,泛起笑意。

陳景發現,她愛哭是真的愛哭,說不定凶她一句,眼淚就能滾落出來,但她也愛笑,淚珠子還沒幹,就快樂得忘記了之前的不愉快。

「哥哥,路邊是什麼聲音?」

蛐蛐,他心想。

「它們會跳出來嗎?」

不會,這是什麼傻問題。

「十八號暗巷為什麼叫十八號,不叫十九號呀?」

鬼知道。

「李明是你的好朋友嗎?」

……

陳景的世界,這輩子都沒這樣熱鬧過。一路她喋喋不休,總是有很多奇怪的問題。他表達能力本就有問題,聽她一個人講得津津有味。

他不講話,她也不會不耐煩,反而更起勁。

陳景都不知道,原來會所離暗巷這麼近。

儘管身上還是痛,可他已經不用她攙扶,能自己走路。凌晨一點半,別處萬籟俱寂,十八號暗巷的熱鬧才剛開始。

陳景把染血的袖口捲起來,臉色重新變得冰冷,他順手把身邊少女的帽子往下一壓,遮住她精緻的小臉。

暗裡無數雙打量他的眼睛,觸及到他可怖兇悍的目光後,收回視線,甚至不敢多看他身邊穿得不倫不類的小姑娘。

兩個人一路安全到家。

黛寧心想,陳景的身體素質確實好得嚇人,如果是自己挨了那樣的打,不說半身不遂,起碼得醫院裡躺好幾個月,陳景緩了一個小時,看起來跟沒事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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