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美人劫

車子停在一家酒樓前,曾連同帶著她與笑之七拐八拐地,繞過了後院,穿過一道小門,進了一間屋子。

門一推開,便見布置精緻的房間里已經擺好了一圍酒席,一個身著貂皮大衣的美人緩緩轉過身來,不是周璐是誰?唐寧慧愣住了,反倒是笑之先回過了神,撒開腿跑了上去,一把撲進周璐懷裡,摟著她的脖子,親熱地喚:「璐姨!璐姨!」

周璐抱起他,在笑之臉上一連香了數口,眼裡水光點點,語音亦有哽咽:「笑之,笑之,想不想姨?可想死璐姨了!想死璐姨了!你娘對你如何?可有抽你手心?告訴璐姨,璐姨給你撐腰,給你出氣。」

笑之大大的眼眨了眨,一顆淚珠滾了下來:「我想璐姨了,好想好想!」周璐緊緊地抱著笑之:「璐姨也想笑之,可想可想了!」

場面感人得直叫人熱淚盈眶。幸得無旁人瞧見,否則還以為這廂在母子相認呢!

任周璐與笑之親昵了一陣,曾連同才開口:「笑之,來爹這邊,爹帶你出去轉轉。」他將視線移到唐寧慧身上,「你們二人許久未見,好好聊聊。」

周璐抬起頭時,唐寧慧見她眼底瑩潤閃爍,兩人一時相對無言,感慨萬千。

周璐倒了兩杯紅酒:「來,寧慧,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喝酒了,你陪我喝幾杯。」

周璐執起高腳的水晶酒杯與她輕輕一碰,一飲而盡,然後又倒了滿滿一杯,再度喝完。在她準備倒第三杯時,唐寧慧攔住了她:「我們難得一見,你盡喝酒做什麼?別喝了,我有話想問你。」

周璐水汪汪的一對眸子幽幽地掃過來,瞭然地自嘲微笑:「你想問我為何在周兆銘身邊,是不是?」

唐寧慧嘆了口氣:「你這是何苦來哉!好不容易離開了汪孝祥。」周璐從包里摸出了一包煙,取了一根,顫顫地點燃,吸了一口,良久才道:「你就當我犯賤,離不開男人。」

「周璐,你若是這般說話,我便走了。當初你若不是為了救我……是我害了你。」說到此處,唐寧慧索性來個打破砂鍋問到底,「你到底有何苦衷?我絕不信你好端端的會委身於周兆銘。」

周璐連吸了幾口煙,望著指間那一點明明滅滅的微紅,凄然一笑:「傻寧慧,你把我想得太崇高偉大了。我當日早跟你說過,我早非完璧之身。我委身汪孝祥,確實有你的一些原因,但另一方面,我也是想在這亂世找一個靠山,努力活下去罷了。你是不知的,我……」

周璐猛然擰滅了煙頭,把臉轉向一側,輕輕地道:「我曾經做過幾個月娼妓,雖不能算是一雙玉臂千人枕,可也接過好幾個客人,我早已經是殘花敗柳了!」

一旁的唐寧慧被周璐的話驚著了,一下子呆了。

那天,周璐抽著煙,喝著酒,在白煙裊裊中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碧溪鎮,是江南的千年古鎮,水鄉人家。那裡民風淳樸,富庶一方。鎮上有一個呂姓員外,祖上一代曾經中過狀元,是碧溪鎮歷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唯一一個狀元。

呂員外有一子兩女。長子長女早已成親,生兒育女,衣食無憂。而呂家最小的女兒呂靜如,從小就長得眉目如畫,粉|嫩可愛。由於是老幺,所以呂家上上下下都對她甚為寵愛。

在呂靜如八歲那年,由呂員外做主,將她許配給了隔壁鎮——流水鎮的孫家。孫家和呂家一樣,都是各自鎮上的富庶鄉紳之家,所以素有交情。孫家小兒極聰慧,據傳八歲就將《四書》《五經》《史記》《左傳》等倒背如流。呂員外對他極為賞識,常常稱讚:「此兒日後定大有作為。」而孫家那邊也知呂家的小小姐從小就是個美人坯子,孫呂兩家又門當戶對,早也存了結親的想法。

於是,某次宴請飲酒時,兩位員外得了旁人親上加親的提議,興緻一高,便給兩個孩子定下了娃娃親。

孫家那邊極為重視,不日便請了縣長仁翁保媒,向呂家提親。呂家欣然應允。一時間,郎才女貌、門第相當的兩家聯姻之事成了當地傳誦一時的美談。

但這美談過了八年卻成了當地最大的笑談。原因是孫家少爺去了外地讀書後不久,就遣人送信回來說要破除封建陋習,反對包辦婚姻,他本人堅決不同意與那呂家小姐的親事。若家中不解除這門親事,他就永不迴流水鎮云云。

起先孫家還是想瞞著的,孫員外當即啟程去找兒子。可是數月後,孫員外容色憔悴地回來了,一進家門就卧病不起,只說再不認這個不孝兒子了。

漸漸地,鎮上的人開始傳出孫家少爺悔婚一說。傳到呂家耳中時,已經是第二年春天了。呂員外便帶了兒子上孫家求證此事。孫員外知道紙終是包不住火的,便給呂員外連連作揖賠不是:「呂兄放心,請呂兄放心,這個不肖兒子,我會好好教訓他的,哪怕打斷他的腿,我也會抬著他回來,讓他拜堂成親的。我們孫家只認呂家一個媳婦。」

呂員外見孫員外姿態擺得如此之低,一味地認錯,加上一時也沒什麼好法子,便也只好同意下來。

呂員外怏怏而回後,便把事情告知了自己的夫人。誰承想被門外經過的呂靜如聽了去。那呂靜如從小被呂家嬌慣長大,平素亦心高氣傲得很,聽聞後怒火中燒,心道:「孫家小子有什麼了不起的,不過就是進了大學學堂而已,我也去念個大學讓你瞧瞧。」

她原先就曾聽姐姐提及過,說孫家少爺在安陽大學念書。當晚,呂靜如便收拾了首飾細軟,女扮男裝偷偷進了縣城,又從縣城一路乘船來到了安陽。

她在碧溪鎮亦曾進學堂念過幾年書,到了安陽後刻意求學,先是到大學旁聽。數日後,她便發現自己學習程度實在不及。因在旁聽時認識了一個安陽的女同學,那女同學見呂靜如求學若渴,十分欽佩,便央親友介紹,讓呂靜如進了低一級的師範女校讀書。

呂靜如進了師範女校後,託人輾轉給家人送了封信回去,說自己現在很平安,怕家人找到她,便扯了謊說在清德念書,等他日念完了大學便回碧溪鎮云云。呂家收到信後,呂員外和兒子等人便連夜出發趕往清德,在清德城掘地三尺找尋了一番,自然也沒找到呂靜如的下落。

而呂靜如在安陽,一有空隙便去大學旁聽。某日,竟真的被她遇見了孫家少爺。兩人其實從未見過,只是十二歲那年,孫家少爺陪同孫員外來給呂父拜年,大姐拉著她在門縫中偷瞧過一眼。但那時害羞得很,虛虛一眼掃過,只知是個身材纖瘦的少年。

那年後,孫家少爺便北上求學,一直未回過家鄉。

可一聽教授點那孫家少爺的名字,那人喊了聲「到」,呂靜如便知此人就是那孫家少爺。

從前的呂靜如養在深閨,因知那孫家少爺是她一輩子的良人,自然是跟普天下所有待嫁女子一樣,很想瞧一眼自己未來的夫婿。大嫂進門後曾不止一次地贊過她,說我那小姑子的長相,在碧溪鎮方圓百里那可是挑不出第二個的。雖然有誇張之嫌,但她知道,自己長得絕對不難看。可孫家少爺居然這般嫌棄她,竟不分青紅皂白,堅決要與她退婚。

呂靜如自然很想瞧瞧這個要跟自己退婚的人到底是什麼模樣,是圓還是扁。

那一聲「到」後,呂靜如直愣愣地瞧著那孫家少爺,第一次知道大姐對她說的,那孫少爺眉清目秀,儀錶堂堂,並沒有騙她,居然是真的。

孫家少爺並不認識她,見她在一旁怔怔相望,便對她頷首一笑。呂靜如的反應則是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後迅速地別過頭。

後來的每一次相見,呂靜如都沒給過他任何好臉色。

可哪怕如此,那孫家少爺某日還是含著笑文質彬彬地上來搭話:「聽說你也是荷縣人士?」呂靜如只冷冷地答了一個字:「是。」幸虧她事先有所準備,改了名字,才不至於被識破。

雖然她對他冷若冰霜,可那孫家少爺偏偏極有興緻,三天兩頭以同鄉名義與幾個同學去女子師範學校找她,約她和幾個要好的女同學吃茶看戲,還看電影。

也不知是不是好女怕郎纏,抑或如同那個時候所有的舊式女子一樣,在呂靜如的內心深處,這麼多年來一直把他當作自己的夫婿,難免有幾分說不出的情愫。

一來二去,日復一日,呂靜如面對著那張神采飛揚的笑臉,不知不覺地就原諒了那孫家少爺。

第二年的夏天,那孫家少爺無意中發現了她脖子上戴的一塊寶玉,呆了呆後,竟然識穿了她的身份:「你……你是碧溪鎮呂家的女兒?」

知道是他認出了他家下聘的那一塊鴛鴦玉,也再瞞不過去,呂靜如便坦然承認:「是啊,我就是你孫少爺千方百計想退婚的那個呂三小姐,呂靜如。」

那孫家少爺的臉頓時變得時白時紅,花貓似的。半晌後,他上前給她作揖賠罪:「我原本以為那呂家姑娘是大門不出小門不邁,只認數個大字的舊式女子,現在好生懊悔。」

呂靜如冷哼一聲,轉身便想走。可那孫家少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怎麼也不放:「呂家妹妹,原諒則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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