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驚鴻一瞥

天大地大,又生在亂世,唐寧慧倒是沒有想過這輩子與連同再見的。

這一日,她牽著笑之的手,在洋行門前,不經意地轉頭,一個熟悉的人影不期然地撞入了眼帘。唐寧慧猛然一震,身子如被雷劈中一般,再無法動彈。

她看到了西式餐廳門前停著的幾部車子,而他正從中間的某部車子里下來,前前後後都是威風凜凜、荷槍實彈的軍裝侍從。

他優雅從容地緩緩而來,一舉一動間,睨視眾人。

四周的繁亂嘈雜,電車鈴聲、叫賣聲、交談聲,一切的一切在那一刻都倏然地從她身邊退去了。

這個人好像是他,又好像完全不是他。

唐寧慧不知道自己呆站在那裡失神了多久,但在回過神的第一秒,她本能地拉著笑之,往大柱子後面一避。

曾連同,現任西北實權人物曾萬山之子,排行老七,人稱曾七少。

周璐曾說過,如果再見到他,她一定找人殺了他。可是,她們後來也是從報紙上的照片知道的,他的全名叫作曾連同。

周璐把那日的報紙撕了個粉碎,猶不解氣,後來索性把碎片扔到灶里一把火燒了——大約是因為知道這輩子她也無法動他分毫。

唐寧慧卻只是一笑,從舌尖嘗到了濃濃的苦澀,原來他還有一點沒有騙他,他真的叫連同,不過卻沒有告訴她,他姓曾,全名是曾連同。

唐寧慧怔怔地躲在柱子後,心劇烈地抽動,麻痹過後是密密麻麻的尖銳痛感。

笑之不知其故,扯了扯她的衣袖:「娘。」

唐寧慧手腳冰冷地反應過來。她扯著嘴角努力微笑,手輕輕撫上笑之柔嫩的小臉,垂眼道:「我們走吧,璐姨應該等急了。」

果不其然,到了餐廳,西崽一推開包廂的門,一身若綠色軟緞旗袍的周璐已經脆聲道:「怎麼這般晚啊?你瞧瞧這都什麼時辰了?餓了你不打緊,若餓了我們的寶貝笑之,我可捨不得。」

對著笑之的時候,周璐似變戲法一般低軟了嗓子,輕聲細語猶如燕子呢喃:「來,笑之,璐姨抱抱。璐姨幾日沒見你了,想你想得很。」周璐在笑之臉上偷了幾次香,「才幾日不見,我們笑之又重了。瞧,璐姨都快抱不動了。」

周璐與笑之嬉笑了一番,抬頭見唐寧慧神色怔忪,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便問:「瞧你心神不定的,怎麼了?」唐寧慧望著眉開眼笑的笑之,無力地牽了牽嘴角:「沒什麼。」

周璐每月總要帶笑之到這種昂貴的地方吃飯,唐寧慧難免心疼,周璐卻總是對她講:「我們倆以後也就指望笑之了,從小帶他出入富貴場所,見識一些場面,也好培養他處亂不驚的性子、從從容容的氣質。這世道,三更窮、五更富的,誰也說不準明日。但性子風度,卻是可以一輩子受用的。這幾年我也見慣了場面上的世家子弟,覺得他們唯一矜貴可取之處,便是那見慣場面的從容淡定,波瀾不驚。」

話雖然不無道理,可唐寧慧每每總是淡淡一笑:「只要笑之他身體康健,平平安安就好,富貴榮華到頭來總如草上霜。」

點了西式的牛排,周璐另給笑之點了果子凍。她吃了幾口,見唐寧慧今日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便擱了銀小勺,正色地發問:「到底是什麼事?寧慧,我可不是今天才認識你的。」

唐寧慧放下刀叉,抬頭望了一眼周璐,旋即又垂了視線,低聲道:「我方才瞧見他了……」

周璐臉色頓時一變,取過水晶高腳酒杯連喝了數口紅葡萄酒,最後方說了一句:「他來寧州已經一月有餘了。」她身為汪孝祥身邊的人,自然早已經知道曾家七少爺曾連同來寧州之事。

原來是真的,方才那個人真的是他。

大約是時間隔得太久遠了,加上唐寧慧這些年不停為生活奔波,甚少想起連同,就算想起,那面容也是模糊不清的。方才瞧見他的時候,她也有過片刻的愣怔,彷彿世界停止轉動般獃滯茫然:這個人真的是連同嗎?面容、身形是跟連同一模一樣的,可是那一舉手一抬足之間散發的尊貴氣勢,卻分明又不是他。

那天晚上,唐寧慧哄著笑之睡覺。清冷的燈光下,她靜靜地凝望著笑之,一時不由得心痛如絞。

這個孩子,從生下來到現在,包括以後的人生之路,這輩子註定了是個沒有爹疼沒有爹愛的孩子。以後他懂事了,不知道會不會怪她自私地將他生下來。

彷彿被按下了播放鍵,那些被刻意遺忘的過往倒帶般在唐寧慧腦中不斷回放,她百轉千回,整夜難眠。

第二日,唐寧慧帶著笑之從學堂回來的時候,小小的屋裡堆滿了各式禮物,從綾羅綢緞、燕窩人蔘、蜜絲佛陀的唇膏、香粉到各式的舶來玩具,數量之多幾可媲美弄堂口的雜貨鋪,但是雜貨鋪里哪有這般高檔的貨物。

林媽說是有人送來的。那人還說了,若是問起的話,就說「連同」兩個字,唐小姐就會明白的。

唐寧慧怔然半晌,咬著唇,只說道:「都堆到雜物房吧。」林媽瞧她神色凄惶,兩頰一點兒血色也沒有,白得近乎透明,便知不好多問,應了聲「是」。

笑之本是愛玩的年紀,見了這許多玩的物什,自然歡喜得不得了,進了屋就左看看右摸摸。但他聽唐寧慧這麼說後,便睜著小鹿般可愛的雙眼,不解地仰頭:「娘,笑之不能玩嗎?」

笑之大而黑亮的眸子望著她,猶如水晶般純凈剔透,隱隱帶著期盼。唐寧慧彎下腰,耐心地與他細細解釋:「這些東西不是我們的,是別人暫借我們家放一放,等過幾天,別人就會來取走,所以我們不能動,也不能玩。笑之,你明不明白?」

不是自己的,永遠也不能屬於自己,那還不如從未擁有,那般的話,就不會有失去的痛苦。

笑之素來是個聽話懂事的孩子,聽了她一番解釋,便乖巧地回道:「娘,笑之明白了,笑之不玩。」

第二日,還是許多的禮物。林媽說,雜物房裡已經堆不下了。

周璐回來,把東西噼里啪啦地全部扔在了院子里,然後忍無可忍地大踏步來到門口,怒氣沖沖地對著一旁停著的黑色汽車破口大罵:「曾連同,你這個王八蛋!你以為用這些東西就可以來收買我們嗎?趁現在天還沒有黑,快給我滾回去做你的白日夢!」

話音剛落,便有侍從從前座出來,躬身拉開了后座車門。曾連同就這麼施施然地從車子里跨了出來。

周璐指著他的鼻子:「曾連同,你還有臉出現在寧慧面前……」

「你這個王八蛋!殺千刀的!給我滾!滾出我跟寧慧的院子!」

那時正是傍晚時分,晚霞如血艷麗,胭脂色的暮光照在曾連同清清冷冷的臉上,絨絨地塗上了一層暖色。

曾連同閑適地站在院子里,一直默不作聲。倒也難為了周璐,浪費了半天的唾沫星子。

最後,他的眼神在周璐身上打了個來回,然後淡淡地開口道:「周小姐,我是看在這幾年你照顧笑之的分兒上,不想與你多作計較,但請你適可而止。」他不說還好,一說話,周璐更是勃然大怒,她咬牙切齒地道:「笑之……曾連同,憑你也有臉跟我提笑之……笑之跟你這個王八蛋沒有任何關係!」

曾連同嘴角輕挑,露出一絲含意不明的笑容,語調依舊從容不驚:「周小姐,笑之與我們曾家有沒有關係,自由我們曾家說了算。」說完,轉身朝房門緊閉的西廂房走去。

唐寧慧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與曾連同相見的。

曾連同站在那裡,神色不明:「唐寧慧,你是明白人,知道我要什麼的。」

是的,她知道他要什麼,他要笑之。

他們曾家雖然有五個子女,但除了他之外,其餘皆是女子。也或許是他們曾家這些年爭奪地盤、連年開戰造的孽,曾家到現在也還沒有開枝散葉。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的話,那日她絕對不會經過那個西餐廳門口。

可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後悔葯的。

唐寧慧道:「曾連同,不可能的,我絕對不會把笑之給你的。」她靜靜地站著,靜靜地開口,仿若在訴說旁人的故事,與她半點兒也不相干。她的臉叫人想起千年的古井,哪怕風吹過,也不起半點兒的漣漪。

他站在那兒,淺淺地勾唇微笑,那般地清俊華貴,俊美如玉:「寧慧,笑之的事情,我有兩個打算,你幫我參詳參詳。第一個,便是你跟我回去,你好我好大家好。笑之是曾家長孫,自然得從小如珠如寶地培養;第二個,假若你不願同我回去,也成。把笑之交給我,我也不會虧待你,更不會虧待笑之。」

唐寧慧抬眸,終於正眼看向了他:「曾連同,你說這可能嗎?」

曾連同的眸光移向了她的臉,意味深長地微笑:「我最喜歡把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說話間,他一點兒一點兒地靠近她,湊到她耳邊低低地道,「你在明華學堂教書,一個月的薪金不過是六十六塊。而周璐,這幾年跟著汪孝祥,穿著華服,喝著洋酒,住著小公館。你知道的,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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