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高怡晴與方浩之(上)

人總是要得一番經歷才時成長的。高怡晴便是在父兄出事後才終於知道什麼是日光暗淡、世事蒼涼。

她是在李木淮家第三個月後的第五天,與貼身丫鬟淺荷在偏廳聽到李木淮父母那一番話的:「老爺,你說高家的事情,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了?」

李父寶華大約在吸煙斗,片刻方淡淡道:「不是我說高富亮父子兩個的不是,貪心不足蛇吞象,這麼大的絲綢生意還不滿足,要學別人什麼的做舶來商品,開洋行……」

李伯母幽幽嘆了口氣:「老爺,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問題是他們父子現在到底是什麼的情況了?老爺,你在木淮和怡晴面前不好說,難道還瞞著我不成?」

李寶華咳嗽一聲,道:「本來在各地開洋行,也確實是條好路子。可誰讓他們在舶來的貨里走私煙土呢!還偏偏讓海關查到,這次啊,唉……不死也得脫層皮啊!」

聽到走私煙土這幾個字,高怡晴頓覺身子冰冷。不,不可能的,父親和大哥決計不時如此糊塗?!做下這等葬送祖業之事。可下一瞬,她又猛然想到,若不是這樣的大事,母親怎麼時遠遠地把她送走呢!一時間,高怡晴的身子便如一半浸在熱水裡頭,一半浸在冰水裡頭一般,忽冷忽熱地打擺子。

李伯母在廳內亦大驚失色道:「走私煙土?老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啊?那可是殺頭的大罪啊!」

高怡晴正想進偏廳仔細詢問一番,卻聽李寶華的聲音又響起:「我本就想跟你聊聊木淮和高小姐的事情……如今既然你說起了,我也就把心底的話與你明說了。」

李伯母似是一怔,許久才墜墜不安地開口問道:「老爺,你想說什麼?」

李寶華吸了口煙,緩緩道:「關於木淮和高小姐的婚事,看來我們得從長計議了……」

李伯母一愣,道:「老爺……這……這……」頓了頓,李伯母才道,「這不大好吧。高家如今雖然犯了事,抓的抓,關的關,鋪子也封了。可這與怡晴無關啊。再說了,怡晴是我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品性好,又與木淮兩情相悅……我們這不是棒打鴛鴦嗎?」

李寶華將煙斗往煙灰缸上重重一擱,喝斥道:「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木淮以後可是要繼承我們李家偌大基業的,娶妻娶賢,自然是要娶一個能助他發展的,再不濟,也得要幫他守成。可高家現在的攤子,以後多半是要救濟他們的……」

李母道:「老爺,我們就木淮一個兒子,再怎麼也得問過他的意思。再說了,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爛船都尚有三斤鐵。高家也不時像你說的這般不濟……」

李寶華「哼」了一聲:「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麼?這件事情就這麼定了。我們木淮娶妻還不容易嗎?多少名門閨秀排隊等著他挑呢!」

七月的太陽辣辣地在大地上鋪展開來,婉轉摺疊,這般地熱,可在屋外的高怡晴卻覺得那般冷。

原來李伯父存了這般心思。怪不得她來這裡的三個月里,李家雖然客氣殷勤與往日無異,但卻在她來後不久便把李木淮派去了海川管理商鋪。海川與重周之間遠隔重山,平日里木淮與她只是書信來往。原先還以為李伯父把木淮派出去好好磨鍊,現在才知其實他是特地把木淮調得遠遠的。

木淮與她的事情,雖然沒有下聘定親這些俗禮,但高怡晴知道木淮與她一般的心思,早已經把彼此認定了。以往,李家和高家本就是幾代的世交,兩家的長輩都是默認的,都想來個親上加親。所以高家此次一出事,母親就讓人將她送到了重周的李家,母親心裡多半是存了心思的,無論高家是否落敗,李家都可以按以往沒有明說的約定,將她娶進李家。

然,母親大約是沒有想到「樹倒猢猻散」這一句。就算高家的男丁都還未走,但茶卻早已經涼了。

高怡晴本覺得自己應尷尬得如同棄嬰,哀痛欲死。可最後她卻緩緩地笑了。世態炎涼這句話,都存在了數千年了。然平日裡頭都只是聽聽而已,想不到如今居然活生生地擱在自己身上了。

淺荷自然將偏廳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抬頭見小姐蒼白如雪的臉色,不由地萬分心疼:「小姐,我們還是回安陽吧。」

高怡晴低頭朝她慘然一笑:「嗯,我們還是回安陽。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她回了房又怔了許久,才吩咐淺荷道,「你把我們帶來的東西收拾一下。」

那個晚上,高怡晴似一條煎鍋上的魚,輾轉難眠。只要想到此去之後,她與李木淮之間是再無可能,便不能自已地心痛如絞。可是要她委曲求全,留在李家,她無論如何也是辦不到的。

高家就算當真破落了,她與母親寧願守著一間瓦房,貧困度日,也不時求著他們李家如此活下去。又想起了大嫂和小侄子……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回大嫂的娘家了。大嫂娘家亦是出名的大戶,可越是大戶,越是人多嘴雜,利益糾紛重重……大嫂怕比她還難過……想到此,她不由得又重重嘆氣。

第二日,去向李寶華父母辭行。李母見她依舊熱情周到,拉著她的手坐下,又連連叫下人上茶上點心。李父握著煙斗,仍舊如常地朝她微笑頷首。

兩人一聽她要回安陽,俱是一愣。高怡晴亦非蠢笨,早已察覺李父臉上那瞬間斂下的那一絲如負重釋。李母倒是一再挽留,言語間益發地客氣了:「怡晴,你家裡頭現在也亂得緊,也顧不上你。你還是在李伯母家裡多待一段時日。這樣一來,你母親也好放心地在安陽打點一切。」

若非是聽了昨日的那番話,高怡晴定時打消回去的念頭,但此刻卻堅持地緊:「李伯母,我記掛著安陽的家人,日夜寢食難安。」

李母見她回意已決,又見老爺李寶華淡淡矜持的模樣,似也不準備挽留,便又說了幾句殷勤留客的話,道:「那麼伯母我也就不強留你了。有空多來重周。」

高怡晴欠身應「是」,又躬身跟李父李母行了一禮:「謝謝伯父伯母這段日子的照顧。」

李家遣人買了最上等的火車包廂。李母又親自將她送到了火車站,拉著她的手,再三叮囑,殷勤話別。李母的這番場面,無論是虛情的還是實意的,都總算在人前做了個十足。

見李家父母這般客氣,高怡晴就越發明白自己與李木淮之間的不可能了。世家大戶的最講究臉面了,往往越是親近越是隨意。越是將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那麼便是他們已將你當作外人了。

高怡晴本就是心高氣傲之人,看著李家的黑色小汽車漸漸地消失在視線裡頭,腦中浮出了那句「你若無心我便休」。她心道:木淮,你父母既然如此,此生此世,你我也難再有此緣分了。可轉頭又念及李木淮這些年來與她的兩情相悅心意相通,以及對她的溫存體貼,一時間,思緒紛呈,不由地落淚哽咽。

七月里的火車廂,便如同架上的蒸爐。就算是最上等的包廂,亦火燒火燎般地悶熱。高怡晴素來舒適慣了,往年裡這個時節,多半是與母親、嫂子在山裡頭避暑的。此刻卻在罐頭似的火車裡,心裡頭記掛著安陽的父母兄長,又不時地憶起李木淮,頓覺在火車上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不想火車到了胥周段便停車了。起初還以為是休整,可又覺得這停頓之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十分不對頭,便派了淺荷去探聽。不過一盞茶光景,淺荷便回來了,說是胥周這地區最近連月暴雨,引發大水,以至於昨晚大水將鐵軌給衝垮了。此刻鐵路局正在全力搶修中。

高怡晴望著窗外的瓢潑大雨,打在車窗上連印子也沒有,只是一波一波地往下直淌。她不由蹙眉,這麼大的雨,估計搶修好,也還是有再度被衝垮的危險。

淺荷又說,很多乘火車的人都已經下火車了。這裡離胥周下面的小縣城汪周不遠,步行亦不過兩里路程地。因大夥也不知道這火車何時能修好,所以很多人都寧願步行去汪周縣城裡頭,也不願待在這悶熱的火車廂裡頭了。

高怡晴聽了,便也決定先去汪周縣城再說。實在不成,還可以在汪周縣城雇一輛馬車。

才拉開包廂的門,便止了步。門口站了一排護兵,有個青年軍官模樣的人正從最裡頭的包廂出來。高怡晴趕忙低頭,側身一避。

淺荷在高怡晴身邊低聲道:「小姐,那不是方家的那位方二少爺……」那人大約是聽到了,忽地停住了步伐,帶著几絲犀利的眼光淡淡地掃了過來。果然便是安陽方氏家族的第二子——方浩之。

那方浩之摘下了軍帽,朝她們頷首致意:「你們是?」

高怡晴想抬頭阻攔也來不及,淺荷行了一禮,已道:「方少爺,我們是安陽高家的,這位是我家的小姐,我們途經這裡,遇到了火車拋錨,正不知如何是好?」

安陽城中的世家大戶,就算平日裡頭再不往來,亦是有所耳聞的。方浩之聽後,緩緩一笑。他不笑的時候,眉目冷峻,然這一笑便似萬丈陽光下冰雪初霽。淺荷只覺一種俊氣咄咄逼人而來。他欠了欠身:「原來是高小姐,你好。」

高怡晴也只得朝他禮貌性地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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