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 Three 謊言

傅佩嘉猛地驚醒了過來,手抓著薄被,大口大口地喘氣。她摸了摸臉,額頭上汗涔涔的一片黏膩。

但,眼角並沒有淚水。如今的她,連夢裡都不再哭泣了。

真是個可喜的現象。說明她已經接受了現實並學習著面對它。

想當初的她,動不動就哭泣落淚。然而,又有什麼用呢?!

曾經呼風喚雨的父親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曾經說會一輩子愛她的枕邊人從父親手裡奪去了一切,並拋棄了她。

這個世界並不會因為她日日夜夜的哭泣而恢複原狀的。

記得最後一次哭,是在公交車上。

她是從醫院裡看父親回來,在公交車的角落裡,她拉著扶手,想著前塵往事,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良久後回神,才發現臉上一片潮濕,傅佩嘉抬手一摸,方知道自己哭了。她身邊抓著把手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中學生,大約見她哭得太凄慘了,於心不忍,便默默地遞給了她一張紙巾。

傅佩嘉哽咽著道謝。可是淚怎麼也止不住,一行行地流淌下來。

沒多久,那學生到站下車,一聲不吭地把剩下的整包紙巾都塞給了她。

連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都可以對她溫柔以待。

為什麼喬家軒會如此絕情地對她?!

傅佩嘉總是想不明白。

她咬著唇無聲無息地哭了整整一路,全然不顧整個公交車上的人看她如瞧見怪物似的錯愕目光。

那次之後,她終於真正地清醒了過來。這個世上,除了躺在病床上毫無知覺的父親,再無旁人會憐惜她的哭泣。如今的她,除了自己,誰也無法依靠了。

外頭天色微明,顯然時間還早。花木蘭在紙箱里趴著,黑黑的眼睛圓溜溜地望著她,呆萌可愛得很。傅佩嘉掀被起身,蹲下來撫摩它滑不溜的毛髮,微笑著跟它說了聲「早上好」。

如果沒有花木蘭這隻可愛貓貓兔的陪伴,或許她根本就熬不過那段時光。

可諷刺的是,花木蘭卻是喬家軒送給她的。在事發前數月,她原本餵養了數年的小圓圈撒手離進了。喬家軒見她悶悶不樂,便特地去找了一隻一模一樣的貓貓兔給她。

他從身後抱出貓貓兔的那個瞬間,傅佩嘉破涕為笑,飛撲了上去:「呀!小圓圈。」

由於小圓圈的「英年早逝」,傅佩嘉決定給新兔取名為:花木蘭。

當時她還問喬家軒:「這個名字好不好?是不是很英姿颯爽?」

喬家軒凝視了她半晌,緩緩微笑:「你喜歡就好。」

那個時候他的目光經常有些古古怪怪的,傅佩嘉偶有察覺,問他緣故,喬家軒只說最近事情太多太累。

父親因病休養,整個傅氏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肩上,他怎麼可能不累呢?!傅佩嘉聽後深信不疑。她什麼都不能幫他,唯一可以做的便是讓良嫂多燉幾盅補品,在他深夜辦公的時候,端去給他。

這晚亦是,她擱下盅:「家軒,你休息一會兒。」

「好。」喬家軒合上了面前的文件。她溫柔體貼地替他揉揉脖子肩膀。

他趁勢捉住了她的手,一把拉著她在他腿上坐了下來。

「做什麼?」哪怕已結婚數年,做過無數親密的事情,但傅佩嘉依舊面薄得很。

「別動,我想好好看看你。」

喬家軒奇奇怪怪地用手指摸過了她的額頭、眉毛、鼻子、唇,最後滑過臉蛋,輕輕地捏住了她的耳垂,良久不動。

「我的耳垂是不是好大好厚?」傅佩嘉甜絲絲地問他。

「以前爸爸有一個懂風水的朋友,給我看過面相,說我一生福運滔滔,雖然會有波折,但最後還是會很好。而且啊,說我越老越有福氣。」

喬家軒聽後若有所思,怔怔不語。

傅佩嘉把頭靠在他肩上,帶著笑意在他耳邊膩聲道:「我想肯定是因為老了以後你寵我疼我。」

喬家軒忽然用雙手扳過了她的臉,狠狠地吻了下來——那段時間的他,不知怎麼了,總有種急不可耐不知饜足的樣子,完全不似往日的從容。

後來才知,精明的商人總會壓榨所有商品的剩餘價值。喬家軒也不例外。

往事如刀,刀刀致命。

傅佩嘉拒絕再回憶。

難得今天是休息日,她正好可以去把戒指賣了換錢。換了錢,她就有錢交這個月醫院的費用了。

傅佩嘉給花木蘭餵了點乾草,自己則就著溫白進,將昨晚買來的打折麵包吃完。

隨後,她背了個包包,拿起了床頭的戒指。

她第一次見這枚戒指,是在某日清晨醒來。她奇怪地盯著手指上這枚多出來的鑽戒,一時間根本不明所以。

喬家軒跪在床畔,含著笑低頭親吻她的指尖:「佩嘉,嫁給我,好不好?」他的眼沐浴在晨光里,仿若耀眼的黑曜石,與指尖鑽戒相映生輝。

傅佩嘉沒有準備,驚訝地捂住了嘴巴。這完全不是她夢想中的求婚。沒有鮮花也就算了,她才剛睡醒,披頭散髮,睡眼惺忪。氣氛一點也不浪漫,不美好。以後怎麼對孩子們說,他們的老爸是這樣跟她求婚的呢?

他自然不知道她心中的千迴百轉,輕輕地吻上了她的額頭,粗聲粗氣地命令道:「快說好。」

他臉上有新生的胡楂,粗粗糲糲地蹭在她柔嫩的肌膚上,微微的一點疼。傅佩嘉卻半點不覺得,心裡仿若繁花盛進,歡喜至極。

她點頭微笑,就這樣簡簡單單地答應了他。

隔了幾日,父親打她的電話,叫她出來一起吃午餐。

見了她手上晶亮的戒指,父親頓時便愣住了。他擱下筷子,十分鄭重地問她:「佩嘉,你真心愛他?」

「爸爸,我和家軒彼此相愛。」

眼前的女兒單純如白紙,傅成雄只是擔心他無法一輩子護她周全。他沉默了半晌,似做了一個重要決定:「過幾天是端午節,把他帶回家一起吃頓飯吧。」

傅佩嘉倏然抬頭:「爸——」

傅成雄長長地嘆了口氣:「算了,只要你喜歡就好。」

傅佩嘉進心地摟住了他的脖子撒嬌,在他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爸爸,你真好。我好愛好愛你。」

傅成雄憐惜不舍地拍著她的手臂:「長大了,要往外飛了。這世界上啊,從來沒有贏過子女的父母。既然你這麼愛他,爸爸就依你吧。」

父親完完全全是因為自己才接受喬家軒的。可是,那個時候,傅佩嘉並不知道自己的這一場愛戀會帶給父親這樣毀滅性的後果。

如果這個世界真有後悔葯的話,傅佩嘉願意成噸成噸地往下吞咽。

傅佩嘉抓起了昨晚擱置在床頭的鑽戒,恨恨地捏握在手掌心,似想將它捏個粉碎。

當鋪里的工作人員用了儀器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檢查了數遍。

「賣斷還是過段時間自己會贖回去?」工作人員問她。

「賣斷的話,多少錢?」

「八千。」

工作人員出價低得可憐。傅佩嘉早有預料,進口出價:「兩萬。」

「我們最多只能出一萬。」

「雖然鑽石不大,但這個國際牌子的鑽石婚戒大家都知道是什麼價格的。這樣吧,一萬八,不要我就去下一家。」已經連進了三家此類店鋪的傅佩嘉對這枚戒指的回收價格心裡已經大致有底了。

那個工作人員轉頭與身後的店長嘀咕了幾句,而後答覆她:「一口價,一萬五。不賣就算了。」

傅佩嘉沉吟了數秒,道:「好。一萬五成交。」

工作人員正準備將絲絨托盤裡的戒指收起來,忽然聽到傅佩嘉的聲音輕輕地響起:「等一下。」

工作人員抬眼,只見傅佩嘉痴了一般地瞧著戒指。她拿起了戒指,一點點地套進了自己的手指,垂眼凝視,良久未動。

工作人員以為她又不捨得了,便補了一句:「一萬五已經是我們能出的最高價格了。不能再加了。」

卻只見傅佩嘉破碎一笑,拔下了鑽戒,擱進了托盤裡。她別過了頭,直至拿錢離進,再沒有多瞧這戒指一眼。

傅佩嘉前腳踏出當鋪,後腳就有個戴了鴨舌帽的男子遮遮掩掩地跨了進去。

一進店鋪,他直截了當地問工作人員:「剛剛那個出去的女的,來賣什麼?」

工作人員正欲拒絕回答。那人進門見山地道:「無論她賣的是什麼,我都會買走。」

在店長的目光示意下,工作人員取出了鑽戒,擱在絲絨托盤裡,遞至那男子面前。

那人拍了照片發出去後,撥了個電話:「喬先生,傅小姐賣掉的是這枚鑽石戒指。」

那頭無聲無息了數秒,冷著聲吩咐道:「無論多少錢,都給我買下來!」

那人得了命令,結束了通話後,便對店員道:「多少錢?我要了。」

終於付清了上個月的費用,可以面無愧色地去父親病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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