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那是發生在晝川高三那年第一次月考時候的事……嗯, 掐指一算,大約是十年前。

十年啊, 三千六百多天以前。

初禮非常驚訝有人能夠把一件這麼久遠以前的事情記得那麼清楚——包括那一天的天氣怎麼樣, 發生了什麼事,出現過什麼人,那些人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以及當時他們臉上的表情……當男人將故事以一種旁觀者的角度,冷漠又冷靜地娓娓道來時,初禮發現自己彷彿也輕易地被代入了那個故事中。

一個真的算不上是太美好的故事。

*

十年前。

那時候十七歲不到的晝川在高中的時候就因為父親是個大作家而小有名氣,同學們在討論起晝川這個人的時候, 總會說:【那個一班的晝川,他爸是個作家啊, 超厲害的。】

但是僅此而已。

因為緊跟著的下一句必然會是——

【咦, 那他怎麼一點都沒遺傳到他老爸的基因啊?作文總是那麼差。】

就是這樣。

這個名叫晝川、老爸是個大名鼎鼎的作家的少年, 偏偏在一腳踏入高中之後為期二年的時間裡, 在滿分六十分的作文項目上拿到超越四十分的次數屈指可數——不是因為他寫不好作文, 而是在別的同學都按照老師教的「經典三段式」寫議論文的時候, 作為第一學霸的晝川同學就盯著那一句「除詩歌外題材不限」, 瘋狂寫出了一個又一個八百字寓言故事……

因為這事, 他的語文老師曾經找過他聊不止一次,然而每次的對話幾乎都是千篇一律且徒勞無功的, 例如——

語文老師:「晝川,昨天課代表又跟我告狀,我讓你們背的那些名人事迹還有今年的感動中國十大人物事迹你都不肯背, 你怎麼回事啊?這些你們寫作文的時候明明都可以用的……」

晝川:「……明知道自己肯定不會用,我浪費時間背來做什麼?」

語文老師:「什麼叫浪費時間——就拿上次考試來說!上次考試作文立意是『內心強大者,方得圓滿』,你放著好好的愛迪生、楊利偉還有司馬遷這些都可以用的素材不寫,為什麼又自己在那遍故事?!」

晝川:「開頭排比,中間舉例愛迪生,舉例楊利偉,舉例司馬遷,舉例完畢結尾繼續排比點題——你說的是這種愛迪生、楊利偉和司馬遷嗎?」

語文老師:「……」

語文老師:「我知道你想創新,但名人事迹再怎麼老套,那也比你自己編故事好!像每年感動中國十大人物,那都是活生生的萬里挑一的經典正面人物形象,難道不比你編造的故事更生動活潑——」

晝川:「如果註定只能把這些名人事迹隨機排列組合搬出來套用,那試卷上寫的【除詩歌之外題材不限】寫來哄鬼的啊?不如寫【只接受議論文,請寫議論文】。」

語文老師:「……」

語文老師:「你怎麼和老師說話的!你好好說話!那試卷上印了什麼是我能決定的嗎?是我能決定的我還真要把你說的這句話印上去!」

那氣氛,別說是印試卷上了,他看上去甚至想把這行字印眼前少年的腦門兒上。

晝川:「我的小故事裡有開頭有結尾,人物形象豐|滿,從頭到尾半句廢話和作文書上的摘抄都沒有……哪裡不比你那堆八股文強?」

「什麼八股文!晝川!你別胡說八道了!只要按照套路來,最低也可以拿個四十三四分,難道不比你現在強?!」話題進行到這裡時,語文老師總會提高嗓門,「明明語言知識部分九十分滿分能拿八十多分,作文隨便寫寫你也輕輕鬆鬆能考個一百三四,這有什麼不好!你為什麼非要和改卷老師對著干,難道高考時候還寄希望於碰見一個能欣賞你這些小故事的改卷老師?雞湯看多了吧!我還會害你不成——還不都是為了你好?高考多一分踩上萬人,你還記得我說過的江與誠學長嗎,人家比你多踩二十萬人?!你現在學著寫議論文還來得及!」

「……」

「……」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無數次的談話,都是以少年這樣固執的回答作為結尾。

然而只有晝川的語文老師知道,少年這樣的回答依然是敷衍而已……因為在下一次的考試里,他總還是會用那四五十分鐘的時間,編一篇看似符合考題立意的八百字小故事出來——

穩如泰山地繼續拿著他那三十來分、少得可憐的作文分數。

對老師給的名人材料也繼續不屑一顧。

對格式化、能拿到的分數也相對穩定的議論文形式也當然是繼續敬敏不謝。

——並且絲毫不覺得自己哪裡有問題。

語文老師的髮際線都被他氣高了幾毫米,更年期來臨之前就很有希望趕上加入「戴眼鏡的地中海教師」這光榮的典型形象行列之中……

而就在晝川以為自己的整個高中生涯作文成績「應該也就這樣了」的時候,事情的轉折突然出現了:高三第一次月考,模擬高考封訂試卷,文理科班級交換試卷改分,在這種情況下,晝川的小故事作文居然在隔壁文科班語文老師手上拿到了五十八分這個接近滿分的超級高分!

一時間,全班轟動!

就連晝川自己都有些懵逼。

月考一過,晝川的卷子被隔壁文科班的語文老師特意要過去,在自己帶的四個文科班一一認真朗讀,再花時間複印,全班同學人手一張,要求大家摘抄下來,好好學習。

完完全全明星般的待遇。

最後那張作文試卷兜兜轉轉二三天,終於回到晝川手上——終於到了他們自己班語文課要講解這次月考作文的環節……那個時候還是少年的晝川看著自己五十八分的試卷,說不期待甚至是盼望著發生些什麼,那肯定是假的。

……然而最後的結果就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他的語文老師要來了班上那些個五十三分、五十二分的優秀作文一一念過,卻唯獨對他這一篇全年級第一隻字不提……

少年晝川很難說清楚當時自己的想法,可能是困惑,也可能是遲疑,內心浮現了小小的「為什麼」三個字——這個時候才發現,哪怕表面上再對樂於教導議論文的老師不屑一顧,原來內心也是希望被認可的。

然而。

第一節 作文講解課被當透明;在連堂的第二節語文課,大家收好了試卷又開始新的一輪做題時,晝川看著他的語文老師一步步走到他的桌子前,拿起了他的作文試卷,仔細地閱讀了一遍,然後放下了——

他笑了起來。

晝川大概一輩子都記得,當時他坐在第一排,靠窗邊,那個老師就站在窗戶地下沖他露出個輕飄飄的笑容,笑著說:「噯,我覺得也不怎麼樣啊,我看你這寫得也沒那麼好,怎麼給打的五十八分啊?」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卻足夠整個安靜埋頭做題的教室每一個角落都聽的清清楚楚——有同學停下筆,有些驚訝地抬頭望了過來……

而對於少年晝川來說——

那一刻。

憤怒。

失望。

無言以及彷彿被羞辱的尷尬,全部涌了上來。

「你可以拿去扣掉十分,甚至二十分,我一點也不在意。」少年倔強地——也是頭一次,用近乎於有些粗魯的動作將自己的作文試卷從他的語文老師手裡抽了回來,團成一團塞進書桌抽屜里,他咬著牙又強調人一遍,「反正打多少分,都一樣,對我的總分成績排名有什麼影響啊?」

那一次月考超級學霸晝川以甩了第二名二十五分的總分佔據全年級第一……那也是他和他的語文老師最後一次在有關作文的事情上做出討論。

*

初禮舉手:「回憶殺暫停下,老師我有個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很難想像晝顧宣先生作為一名文人會對這種情況不聞不問……恰恰因為是文學創作者,對於一篇文章的好壞基礎判斷都是有的,那個時候怎麼沒有替你去學校把語文老師好好教育一頓?」

初禮語落,立刻看見晝川露出了個人嘲諷的表情:「真是一個好提問——你以為晝家父子關係『融洽』得整個文壇皆知到底是為了什麼啊?……別裝了我不信你沒從老苗或者於姚他們那裡聽說過一些什麼,如果我家老頭是那個時候會站在我這邊的人……」

男人停頓了下,此時二人散步到附近公園,有老頭老太太在廣場上跳廣場舞……和諧歡快的氣氛與男人臉上的冷漠形成了黑與白那般鮮明的對比。

晝川在花壇邊上坐下來,風吹過帶來陣陣熟悉的夜來花香,他的聲音幾乎被吹散在了有一絲絲涼意的晚風中——

「有時候我在想,可能中規中矩、畢業幾年都被我那語文老師掛在嘴邊炫耀作文從未下過五十五分的天才學生、永遠在迎合著大多數人口味的天才作家江與誠,更合適做我家老頭的兒子。」

初禮茫然地抬起頭看著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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