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外書館

總有一天,我希望天下人能明白,他們看錯了我,想錯了我,也小看了我。

謝柏將謝莫如送回杜鵑院,自己倒失眠半宿,他在想,我苦讀多年所為何來?中探花,尚公主,出翰林,入鴻臚,所為何來?

就為了富貴嗎?

如果是為了富貴,不但我的富貴,尚主之後,兒孫的富貴也有了。

那麼,我此生呢,又所為何來?在鴻臚寺庸庸碌碌的過日子嗎?我是不是,也曾意氣風發的想過,有一天,我希望天下人看到我,我希望筆筆青史記住我。

謝柏第二日晨起,眼圈泛黑,顯然昨夜沒睡好。秋菊帶著黃玫紫瑰上前服侍,道,「聽二爺翻身倒身大半宿,我叫婆子去煮雞蛋了,一會兒給二爺敷一敷吧。」

謝柏素來溫雅,笑,「敷什麼,過年事忙,趕緊上飯,吃了該去上朝了。」

紫瑰嘴快,道,「這也用不了個多會兒功夫,趁著傳飯的工夫,二爺把眼閉了,一會兒就好。不然,黑著個眼圈兒去上朝,皇帝老爺見了也不好啊。」

丫環服侍著謝柏把儀容收拾好,用過早飯,謝柏過去松柏院,謝尚書見兒子面兒上微有倦色,心下有數,次子素有志向,年紀且輕,想是因昨夜謝莫如的而心旌搖曳,幫此憔悴。謝尚書並未多言,有些事,再如何說都是虛言,非己身不能了悟。次子能悟,是他的福,便是不悟,憑次子的理智自製,一樣太太平平的過日子。待長子過來,時辰剛好,父子三人一併早朝。

謝莫如倒不知自己一句話引得二叔失眠憔悴,當然,她就是知道,也不會有什麼感覺。二叔會失眠,只能說是心境不穩。

過年事忙,謝莫如謝莫憂早上用過飯就過來跟著謝太太理家事。非但是過年的年貨年租戲酒年禮之事,還有,尚書府是族長之家,族中祭祀亦是大事。

往年都是寧姨娘幫忙,如今換了兩姐妹,謝太太倒也沒覺著有什麼差別,她甚至覺著還比往年更輕鬆一些。謝太太心下道,果然應該早些叫了孩子們歷練一二的。

也不只是謝太太忙,謝家三父子更忙,衙門裡差使忙,還要抽空走年禮,再有族中那些家計艱難的,也要送些年貨過去周濟一二。還有族學,這過了一年,孩子們念書念的如何,也得問一問族學的先生。人情走動,交際往來,族中事務,做這些事時,三父子都不會忘了帶上謝芝三兄弟。孩子的眼界得從小培養,哪怕現下還懵懂著,經的多了,隨著年紀慢慢長大,也就明白了。

今年還多了宜安公主府的禮要走。

自從文康長公主掃了承恩公府的臉面,謝柏就在宜安公主同他提及時,同宜安公主說了,「長公主是諸公主的典範,有時,長公主的話雖率直,未嘗沒有道理。」

白玉香爐內暖香隱隱,宜安公主倚著美人靠,道,「真的就是太后娘娘隨口一說,我當時在慈安宮侍疾,眼見的,太后娘娘大概沒有多想,便說自己腿傷了,讓壽安夫人代為主持永福長泰的及笄禮。壽安夫人還特意進宮辭了公主及笄禮主賓之位,唉,誰知後來文康姐姐忽然翻臉呢?」

謝柏剝了個桔子,遞給宜安公主一瓣兒,道,「那殿下說,長公主為何翻臉呢?」

宜安公主一笑接了,嘆道,「我自幼跟著太后長大,寧榮姑姑對我們一向關懷備至,就是對文康姐姐,也十分和氣。我知道,寧榮姑姑畢竟不算世祖血脈,故而底氣便不足。可我總覺著,寧榮姑姑是長輩,文康姐姐多少總要給寧榮姑姑留些面子才好。」

謝柏笑笑,道,「咱們是至親夫妻,有話,我就直說了。」

「你直說就是,要是你我都不能直言,這天底下,還能對誰直言呢。」宜安公主很享受夫妻間的親昵,謝柏溫聲道,「留不留面子,這是小節。殿下,長公主因何而惱?你真不明白?」

宜安公主有些尷尬,她當然知道,文康長公主為皇室諸公主之首,倘此次真叫壽安夫人主持了永福公主、長泰公主的及笄禮,先不說永福公主、長泰公主的臉面與禮法是否合適,如果壽安夫人做了主賓,文康長公主的地位必將受到懷疑。文康長公主是因此而惱。

宜安公主心裡跟明鏡似的,只是,她與承恩公府素來親近,故而忍不住為寧榮大長公主與承恩公府一系說話。謝柏勸她道,「倘長公主惱的沒道理,我必不會勸你。這次長公主翻臉,卻是占足了理。你剛剛說,寧榮大長公主底氣不足,她因何底氣不足,因她非世祖血脈,太祖立國,她得封長公主,是因太祖之母程太后於國功高。故而,寧榮靖江得封。到今上登基,程太后做了太皇太后,故而寧榮得封大長公主。殿下,當初宮中傳出讓我尚主的消息,我知是殿下,心下歡喜。殿下與陛下同根,而且,殿下與諸皇子無干,咱們平平靜靜的過日子,多好。」

謝柏就差明著說了,離承恩公府遠些。宜安公主有些不是滋味兒,道,「我父母早亡,倒是沒什麼。可論理,三皇子是駙馬嫡親外甥呢。」

謝柏聽這話就知宜安公主有些不悅,不禁一笑,「三皇子姓穆,貴妃入宮便是皇家的人了,在民間尚有『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的說法兒,貴妃皇子如何,自有其夫有其父安排,謝家何必多事呢。外家再親近,難道還親近得過夫妻父子?殿下捨本逐末了。」倘是尋常女眷,與誰家親疏,對夫家其實影響不大。但,公主這個身份太顯赫鮮明,謝柏不得不給公主媳婦提個醒兒,又怕她不悅,謝柏挽住宜安公主的手道,「人生一世,父母會先我們而去,以後即使兒女成群,待他們長大,也會有自己的小家自己的兒女,這世間,唯夫婦,可期白頭。」

宜安公主心下感觸,回握住謝柏的手,點點頭,「我知駙馬心意。」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連說起謝貴妃與三皇子,都是「外家再親近,難道還親近得過夫妻父子?」,看來,謝家近期內是絕對沒有下注哪一個皇子的意思了。她既嫁了謝家,也要顧忌謝家的立場。

倆人說會兒話,宜安公主便與謝柏商量起過年宴請的事兒來。她是頭一年開府,非但要有給宮裡太后皇上的年禮,還有與長公主府、寧榮大長公主府、承恩公府、謝府的走動,雖有女官輔助理事,宜安公主自己心裡也得有個數,更得叫謝柏心裡有個數,畢竟除了女眷交往,還有男人之間的往來。

謝家也是官宦世家,過年從來都是宴請不斷,人情往來什麼的,謝柏自來做熟的,同宜安公主商量妥當,當晚便在公主府歇了。

謝柏忙裡偷閒,約謝莫如出門,還特意叮囑謝莫如換身男孩子裝束。謝莫如道,「我哪裡有男孩子的衣裳?」

謝柏只得打發小廝墨竹去成衣鋪子買一套現成的給謝莫如,笑道,「一會兒墨竹送來,明兒換上,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什麼地方還得喬裝打扮?」

「去了就知道。」

見二叔還賣關子,謝莫如素來沉得住氣,便不問了。

謝太太知道後倒沒說不讓謝莫如去,她如今不輕易拂謝莫如的面子,只是與次子道,「我這裡離不得莫如,你偏把人搶走,還奇裝異服的,到底去哪兒?」總得說一聲。

謝莫憂也道,「是啊,什麼地方這般神秘,還只帶大姐姐,不帶我去?」

謝柏笑,「外書館。你去嗎?」

謝莫憂還不知道外書館是什麼地方,倒是謝太太道,「早去早回,年下事多,別在外流連。」

謝柏謝莫如叔侄兩個都應了,辭了謝太太出門。謝莫憂此方問,「祖母,外書館是什麼地方?」

謝太太道,「翰林院的藏書館。」

謝莫憂立刻沒興緻了,道,「大姐姐專愛去這種老夫子們喜歡的地方。」

謝太太一笑,問她,「蘇才子沒寫新話本子?」

謝莫憂一嘆,遺憾的了不得,「不寫啦,蘇才子說要封筆。」

謝太太笑。

謝莫如早聞外書館之名,聽說太祖立國之後,先建內書館與外書館,內書館是皇家藏書之所,外書館則是朝廷藏書之所,內書館設於宮廷,為皇室專用;外書館設於翰林,平日里能在外書館借書的也必得官身方可。她雖早聞外書館之名,卻從未與二叔提過,怎麼二叔突然就帶她去外書館呢?

啊,是了。第一次與二叔出門,二叔曾問她喜歡什麼,她說喜歡書,還說,這世上沒有書多麼寂寞。看來二叔記心上了。

不,或者說二叔想起來了。

原來,這就是被人重視的感覺啊。會有人去琢磨你的喜好,在意你的喜怒,會給你驚喜,讓你歡樂。

真是陌生的感覺呵。

歡樂又酸楚,不甘且憤怒。連謝莫如自己都覺著奇怪,本是歡喜的事,如何會倍覺辛酸呢?我是太累了嗎?不,那些內宅瑣事只是繁瑣,那些下人的心思,我一望即知,我因勢利導,得到地位。我說過的話被重視,我從未想過會去的外書館,已有二叔主動安排,我得到的,比我料想中的還要多,還要快。這說明,我走的路是對的,我當然應該開心,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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