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戲 愛若有他生 番外 誰記得他們曾經相遇

那天侄女正翻看唐瑜的老相冊,忽然指著一頁哇啦叫:「姑姑,這兩個小孩兒是我們家的?我怎麼從來沒見過?」正在打果汁的唐瑜傾身過去看。那是兩張舊照片,照片中是兩個孩子,小男孩頭髮剪得短短的,一張精緻小臉不苟言笑,淺色襯衫外套了深色休閑小西裝,咖啡色長褲配了板鞋,十足一個時髦小紳士。小女孩穿著寬大的背帶褲,梳一個丸子頭,眼睛大大的,可愛得讓人想去揉一揉。照片背景是模糊的森林和一長排鳥居,兩個小孩兒並沒有直面鏡頭。

唐瑜正要開口,侄女已經道:「日本拍的嗎?」

又將照片取出來瞧拍攝日期:「哇,1998年,近二十年前的照片?」

的確快二十年了。

那不過是唐瑜在日本的酒店裡遇到的兩個小孩兒,會把他們拍下來且還一直記得,因為唐瑜是個童書作家,這兩個小孩曾無意間做過她的素材。

唐瑜記得那小男孩叫聶亦,或者聶奕,或者聶意。中文多字一音太多,那名字大概就是那個發音。小女孩叫feifei。小男孩倒是問過小女孩:「有那麼多字念fei,你是哪個fei?」小女孩就眨巴著眼睛:「feifei的fei啊。」說完高興地兩隻手放在身後側做出飛機起飛的樣子繞著小男孩轉。「飛得那麼高!」

機緣巧合,要離開酒店的前兩天唐瑜認識了小女孩的母親,兩人聊起來,才知道名字是「非非」不是「飛飛」。小女孩也姓聶,叫聶非非,剛剛四歲。

回憶一拉開序幕,似乎就有些停不住。

唐瑜想起來,碰到那兩個小孩兒是在一個櫻花開遍的早春。那個季節天藍海碧、花紅柳綠,布谷鳥和鷺鷥從北到南跨越種族一路纏綿,放眼望去到處一片新鮮豐盈的春日氣息。唐瑜所住的酒店正好建在一座森林公園內,酒店後面的森林裡有座神社,神社前布了十七重神明鳥居,每天早上她都會去鳥居前站會兒。

那天早晨,她在山石階上剛站了沒多久,就看到兩個小孩在霧色里一前一後而來。小男孩在第一座鳥居前停住了腳步,他身後不遠處的小女孩也就停住了腳步。正當唐瑜以為這是酒店哪位住客帶著兩個小孩兒出來做短途探險,在前的是哥哥在後的是妹妹,大人落在了更後面時,小男孩卻轉身向著小女孩開口了:「出酒店你就跟著我了,一路跟到了這裡,你們家大人呢?」看上去七八歲的孩子,一隻手插在褲袋裡微微低著頭開口那麼問話,神情幾乎要有點兒大人的樣子了。鳥居離酒店並不算近,路也不太好找,唐瑜這才注意到小男孩另一隻手中卷著一份地圖。嗬,居然沒有大人跟著,這兩個小孩也不是兄妹。

迷霧籠罩的清晨,十七座鳥居,這樣的兩個孩子。

唐瑜覺得很新鮮。

站在神居前,讓唐瑜感覺很新鮮的兩個孩子中稍大的男孩聶亦,那時候正好七歲。七歲的聶亦非常不喜歡小孩兒,雖然按年齡算他自己也是個小孩兒。所以即便走出酒店時就發現了那小女孩跟著他,他也沒有主動搭理。

他是要去附近的鳥居,地圖上標註那裡離酒店近兩公里遠,且多山路小道。男孩子天生喜歡冒險,他選了其中最難走的一條。但那小女孩看上去不過三四歲,既然是那麼難走的路,她應該跟不了他多遠。

其實按照他的預想,穿過酒店前那片足球場地大的草坪,小女孩就會害怕,就會哭鬧著要回去。那簡直是一定的。還在幼年期的小孩兒一向是那樣,無知無畏,卻又格外脆弱討厭,特別是女孩子,一哭鬧起來就會沒完。就像他母親領回家撫養的那位她朋友的小女兒。

他皺著眉穿過草坪,小女孩也跟著他穿過草坪,稍微令他有點兒驚訝的是,她並沒有停下來哭鬧,及至他進入森林,那小孩兒尾隨他的腳步也沒有絲毫遲疑。這倒是讓他對她有點兒刮目相看起來,但內心卻依然認定她什麼時候就會停下來吵鬧,他一直在算著時間。

山間晨霧繚繞,偶爾傳來鳥叫,兩旁的山石和樹木被霧色浸出濕意,那濕意襯得樹的青蔥和山的黛黑都更加飽滿豐腴,也讓這個春日的清晨看上去更加新鮮起來。

他們已經一前一後走了二十分鐘,全程他都放慢了腳步,而且臨時選了一條比原計畫簡單好走一百倍的石板路。那就是小女孩能跟得上他的原因。

在剛進入森林的那條多岔路口,他無意間回頭看了一眼那小孩兒。那時候小女孩不知怎麼回事摔倒了,他回頭時她正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發現他看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從牛仔背帶褲里露出來的毛衣衣角,又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咧嘴對他笑了笑,膝蓋上還留著剛摔倒時沾上的泥巴。

聶亦看了一會兒掉過頭,鬼使神差地就選了和初衷完全相反的一條路。

中途他聽到她又摔倒了兩次。每一次他都拿出手機來打算給酒店前台打電話,讓他們來個人把她帶回去了,但小女孩完全沒給他添麻煩,爬起來拍拍手又拍拍膝蓋,還不依不饒跟著他。

又是二十分鐘,總算到達目的地時,聶亦望了一眼矗在山階上的高大鳥居,終於忍不住回頭問她:「出酒店你就跟著我了,一路跟到了這裡,你們家大人呢?」

那時他才算正經看清楚小女孩長什麼樣。梳一個丸子頭,扎了條天藍色髮帶,齊劉海擋住額頭和眉毛,只露出大大的眼睛,臉頰上有點嬰兒肥,瑩白里透出健康的紅潤,大概是走了太久的路覺得累,粉色的嘴唇微微張開喘著氣。

實在是很漂亮的一個小孩兒。

小女孩沒說話。

他皺了皺眉,想是不是她沒聽清楚他的問題,就走近幾步又問了一遍:「為什麼跟著我?你們家大人呢?」

小女孩依然沒回答,倒是猶疑著也走近他幾步,然後下定決心似的突然加快步子,噌噌噌噌,到他跟前兩三步時驀然停下,扭扭捏捏從背後伸出右手:「漂亮哥哥,送你花呀。」胖嘟嘟的小手裡握了支白色的馬蹄蓮,花束有她一半那麼高。小女孩抬頭望著他,眼睛水潤,像是又有點兒不好意思。

聶亦當時是有點兒愣了:「……送我花?」

小女孩抿著嘴唇,踮起腳把花舉高用力塞進他手裡,催促他:「拿著呀哥哥。」

馬蹄蓮並不是在這山間小道旁能隨意採摘到的花卉,這意味著這小傢伙多半是從酒店裡就拿到花,然後跟了他差不多四十分鐘,還不惜在路上摔了三跤。馬蹄蓮倒是意外地沒怎麼被摔壞,只是花莖和花葉上沾了些泥。

他看了會兒手上的花,又低頭看了會兒她,然後他問她:「……你跟著我,就是為了送我這個?」

小女孩一臉仰著頭和他說話有點兒累的表情,伸出手招了招:「哥哥,你蹲下來說話。」

他就蹲下來配合她的高度。結果剛蹲下來小女孩就捧住了他的臉,還沒反應過來,就有東西撞上了他的嘴唇,吧唧一口還舔了舔。小女孩櫻花色的嘴唇離開他,兩隻手也放開他時,他還在發愣,小傢伙卻已經有點兒羞澀地垂眼要求他:「哥哥帶我玩。」

還沒等他回答,卻突然驚訝起來:「哎呀,哥哥怎麼臉臟啦?」說著就要抬手,「非非給擦擦。」

聶亦無言地握住她的手腕,讓她的視線夠上她自己又是汗又是泥的小掌心:「說說看,為什麼哥哥臉髒了?」

小女孩定定瞧著自己的掌心,小聲道:「哎呀。」

他道:「知道不該……」

小女孩無辜道:「原來非非摔跤了呀。」假模假樣地說了聲:「痛。」有點兒期待地看著他。「哥哥給親親。」

「……」

普通人里這樣的四歲小孩兒,思維還沒有開化,不講道理也沒有章法,當然更不能奢求他們的行動有邏輯。而這小女孩行動的無邏輯比他認識的所有四歲小孩兒都還要更勝一籌,簡直給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讓他知道了一個小孩子腦子裡到底能住多少匹行空的天馬。

聶亦站起來,一隻手揣在褲袋裡一隻手拿著她剛送的馬蹄蓮,沉默了兩秒說:「我送你去找你爸媽。」

小女孩表情一下子緊張起來:「哥哥生氣啦?」

他不是生氣,只是有點兒處理不了這麼大年紀的小孩兒,還是個在邏輯上這麼不拘一格的小孩兒。正要隨便安撫一下她,她卻已經委屈地眨著眼,自己跟自己點頭:「嗯,哥哥生氣了。」

原來這個年紀的小孩兒還固執,他糾正她:「我沒有生氣。」

小女孩卻堅定地搖頭:「哥哥就是生氣了,因為親了哥哥,哥哥生氣了!」

「……」早就應該放棄和她的腦迴路較勁,他無奈,一邊掏出紙巾擦臉一邊道,「就算要生氣,我也該更生氣你把我的臉弄成這樣。」

小女孩像是在聽又像是沒有聽,兩秒後鼓著臉頰道:「不怪非非啊,送花都是要親親的,痛痛也是要親親的呢。」

這就是根本沒有在聽了……

顯然她還沉浸在「因為被偷親所以哥哥生氣了」這個假想里,並且認為自己為此而新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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