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戲 愛若有他生 07

早上七點半,東半球終於自轉到了正對太陽的那一面,白晝來臨。

我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坐了半個多小時,看著太陽光一點兒一點兒將夜幕撕開,卻被厚厚的雲絮擋在背後。金色的光被雲層濾成慘白,顯出陰天的行跡。

又是一個陰天,我給自己泡了杯咖啡。

童桐起來上廁所,路過大客室看到我,頗為驚嘆:「非非姐你怎麼在這裡?不是說你不太舒服要休息到明天才過來嗎?」

我邊喝咖啡邊回她:「太想念你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街角排隊幫我買的香菇粥。」

她就近抱住門框委屈:「聶家的廚子還趕不上街角一賣粥的老大爺嗎?非非姐你幹嗎大老遠專程跑回來折騰我?」

我嚴肅地教育她:「這怎麼能說是折騰呢,這是情趣好嗎?」

她抽抽搭搭蓬頭垢面地挪出去買粥,我囑咐她:「記得跟大爺說再給我加倆滷蛋啊。」

工作間重歸寂靜後,我才終於有一點兒重回現實的質感,才終於能夠回想兩個半小時前,當聶亦拒掉我那個鬼使神差的吻之後,我們又說了些什麼。

那時候空氣雖然冰冷下來,牆燈卻仍然保持了一種曖昧的色澤。

我似乎重新坐回了床邊,伸手想拿杯子喝水,手伸到一半,想起杯子是他的,於是從床邊站起來打算去吧台,可怎麼都沒辦法找到拖鞋。

有目光如芒在背,聶亦一直看著我,背上浸出冷汗,我應該是著急起來。聶亦低聲道:「在花瓶旁邊。」又補充了一句:「你要找的拖鞋。」

在床尾的落地花瓶旁邊我找到我的拖鞋,穿上後盡量鎮定地走近吧台,倒水時手在發抖,我喝下一大杯冰水,確定聲音不會顫抖時才開口,我問他:「你什麼時候醒的?」

十秒的沉默後,他道:「你醒的時候。」

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那時候還是蒙了一下,剛喝下去的冰水將寒意在一瞬間帶往四肢百骸,我說:「那時候……那時候我以為你沒醒……」

距離太遠光線太暗,無法看清他的神色,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他回答:「那時候你並不希望我醒過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試著挽回,想用個玩笑囫圇過去,我說:「其實我更希望你不知道,你看,可能夜晚的確容易讓人……我可能是有點兒……」大腦里卻無法搜尋出合適的辭彙,這次聶亦沒有配合我。能感覺到強裝出的笑容僵在嘴角,最後,我說:「你其實可以假裝你不知道。」

良久,他開口:「非非,我們最好分開一陣,各自整理一下。」

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我端著杯子佯裝喝水,跟他點頭:「好啊。」

但顯然沒有辦法再回去睡個回籠覺,我假意看錶,假意驚嘆:「欸?已經五點半了,早八點還有個會,那我先走了。」

直到換好衣服拎著包離開,聶亦沒有再說一句話,更沒有挽留我。

只是到大門口時碰到司機,說剛接到大少的電話讓送我回城。

兩個小時的車程,我什麼都沒想,回到工作室後,我在落地窗前坐了半小時,然後給自己泡了杯咖啡。

其實從答應和聶亦的那個婚約開始,我就給自己下了謹慎的戒令,可那時候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我會親手毀了這戒令,因為我原本就不是個謹慎的人。

我一直擔心這一天,可它還是來了。終於來了。

我捧著咖啡杯,雙腿搭在窗玻璃上,將整個上半身都窩進靠椅里。後期們陸續起床,不知誰打開音箱,一首老歌隱約傳來,輕鬆歡快的調子:「藍色的門粉色窗檯雲正在散開……」

那之後不知道沒日沒夜工作了多少天,有天傍晚我媽打來電話,說星期一設計師帶著剛完成的婚紗飛過來,婚禮其他問題不用我管,但至少得抽個時間過去試試婚紗。

在二維的色彩世界裡周旋太久,我整個人都有點兒恍惚,聽到我媽說起這事,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雖然我和聶亦看上去是要完了,但我們的確還有一場婚禮。分開那天早上沒來得及談那麼深,關於這場婚禮,誰也沒說取消或者不取消。

婚期定在十月七號,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九月二十四號,還剩不到半個月。

關於婚禮的前期準備工作,我唯一參與過的大概就是挑選婚紗。聶亦去歐洲出差時親自定的設計師,我媽跟的設計,前一陣發來郵件讓我定的稿。想不到這麼快已經完工。

我邊接電話邊去冰箱找汽水,我媽突然轉換話題:「聶亦開給芮靜的那張支票……究竟是怎麼回事,後來他有沒有和你解釋?」

我想了半天,回我媽:「這麼說……是有張支票,多少錢來著?」

我媽沉吟:「所以你沒有問過他,他也沒有和你提起?」

我灌下去半瓶汽水,有點兒清醒過來,我說:「應該是有一些原因,聶亦他……」三個字出口竟有一點兒啞澀,我舔了舔嘴唇,接著說:「他應該有自己的考慮,不告訴我總有不告訴我的理由,您不是跟我說過,人有時候要懂得剋制自己的好奇心?」

我媽苦口婆心:「問這事是媽媽擔心你,我真是挺擔心你,最近常失眠到半夜,翻來覆去地還影響到你爸,你都不知道,為了不影響他我只好……」

我灌下去另外半瓶汽水,說:「克制自己不翻身嗎?真是對不起你呀媽媽。」

我媽冷酷地說:「只好讓你爸去睡客房。」

我握著空汽水瓶子說:「……真是對不起爸爸呀……」

我媽語重心長:「可能是我太擔心你會經營不好一段婚姻,非非,畢竟婚姻和戀愛是很不同的。」她嘆氣:「戀愛是一段親密關係的開始,但缺乏經營智慧的婚姻,往往是一段親密關係的結束。」

我恍惚了一下,想起和聶亦的這段關係。其實我已經經營失敗了,說不定根本不會再有什麼婚禮,也不會再有什麼婚姻。

我媽續道:「不過你懂得婚姻的基礎是信任、不好奇、不猜忌,這其實已經是一種了不得的經營智慧了。」她自個兒安慰自個兒。「我覺得你應該會把這段婚姻經營得很好,畢竟你是我生的,就算笨也不可能笨到哪裡去。」安慰完自個兒之後,我媽大感輕鬆:「看來今天晚上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你爸也不用再睡客房了。」

我心懷愧疚地說:「媽我可能……」話都還沒說出口,心滿意足的鄭女士已經掛了電話。

我拿著手機發了半天呆,童桐路過時提醒我:「非非姐,冰箱門打開那麼久你不冷呀?」我才醒過神來,埋頭看,手機屏幕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我劃拉到簡訊那一欄。理所當然沒有聶亦的簡訊,離我們分手那個早晨已經差不多一個星期了。

當天深夜,印尼拍攝的所有後期工作全部完成,提供給《深藍·蔚藍》的照片一選再選,最終定下來二十張,根據主題分類排好順序,由童桐整理好寄給對方編輯。

淳于唯打來國際長途祝賀。

據悉唯少新近交了位前往羅馬度假的法國女友,女友甚為浪漫,為了他們這場命中注定的相愛能夠天長地久,非要大晚上去特雷維噴泉扔硬幣許願。情聖淳于唯同學此時正被淹沒在人潮湧動的噴泉跟前心如死灰。

我們閑閑交談,話筒似乎被捂住,電話彼端傳來一陣不太清晰的法語對話,對話逐漸變得急促,「啪」的一聲響,淳于唯重新切換回中文頻道,悻悻然同我抱怨:「說你們女孩子最厲害的武器是眼淚的那位仁兄,一定沒有試過被長指甲撓臉的滋味。」

大致是這麼一個情況,淳于唯的法國女友扔硬幣前突然心血來潮,讓唯少發誓會愛她一生一世,唯少捂上話筒深情款款:「阿芙拉,你是我的一切,我發誓愛你一生一世。」但問題在於,阿芙拉是他三天前才分手的那位英國來的前女友的名字。然後他的現任女友——法國來的克拉拉就氣憤地拿長指甲撓了他一臉,並宣布他們這場命定之愛就此終結。

淳于唯唉聲嘆氣:「既然失戀了,我就早點兒來參加你的婚禮,雖然婚前你可能很忙,但至少還有寧寧能安慰我的情傷。」

我原封不動地將這句話轉述給了剛從衛生間出來的寧致遠。

寧致遠滿面驚恐:「媽的,我得出門躲幾天。」撲到工作台前拿起地球儀來研究了整整一分鐘,表情嚴肅地面向童桐:「麻煩幫我訂一班去『神仙的城、偉大的城、幸福的城、堅不可摧的城、玉佛的宿處、被贈予九塊寶石的世界大都會』的機票!」

童桐一臉茫然:「被贈予九塊寶石?那是……什麼鬼地方?」

寧致遠敲桌子:「我們這種高智商團隊怎麼就收了你這種沒文化的笨蛋!」

我幫童桐解惑:「那是曼谷的全稱。」

電話那頭的淳于唯興奮道:「曼谷?寧寧要去曼谷?哎哎,那我在曼谷和他會合好了,給他一個surprise(驚喜)。」

寧致遠還在認真地告誡童桐:「悄悄訂啊,可別讓唯少知道了。」

我緊緊地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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