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戲 愛若有他生 04

過道里的老座鐘指向十點半時,我在二樓的露台吹風。四十多分鐘前我和聶亦從前園回來,吃過晚飯各自回房洗漱,然後他睡了我醒著。

今晚有很明亮的月光,月桂湖波光粼粼,像一塊織了銀線的黑色絲緞,柔軟地鋪在安靜的景區中。身在湖中的孤島上,看不清湖邊遍植的月桂和楓樹,林木都化作一排排黑色的影子,中間透出一些暗淡的燈光,像是黑黢黢的地宮裡長明不滅的人魚膏。

我想起有天晚上我媽到工作室來看我,我們一起坐在窗邊喝茶。

我的工作室位於本市金融中心雙子樓其中一座的第四十層,從窗戶望出去,半個S城的霓虹夜都能盡收眼底。我媽看得直皺眉,和我抱怨,說古時候提起夜色,有月照花林皆似霰,有江楓漁火對愁眠,還有夜半鐘聲到客船,美、安靜、憂鬱,激起人無限遐思,如今城市的夜晚卻簡直不能看,越來越和情思這兩個字沾不上邊,樓宇高大,霓虹閃爍,人群喧嚷,惹人討厭,幸好我們家不住城裡,尚可忍耐。

為了我媽的詩人情懷,我們一家人在郊區一個半山腰上住了整整二十多年,那地方美、安靜、憂鬱,能激起人無限遐思,且蛇蟲鼠蟻充裕,交通異常艱難……一直艱難到最近——聽說下個月市政規劃打算在山下兩公里外修一個巴士站。

我活了二十三年,都不太能明白我媽的這份情懷,今晚卻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

沒有霓虹燈作亂,能清晰地看到頭頂的夜和月色,風從林間拂過來,帶來植物的清香,聶亦正躺在我身後的屋子裡毫無防備地安睡。滿足感如同席慕蓉的那句詩,像日里夜裡的流水,又像山上海上的月光。對了,月光,有一首老歌叫《城裡的月光》,是那種老派的舊旋律,歌詞也很舒心溫暖: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請守護他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什麼什麼的。

在露台上待了十多分鐘,被夜風吹得越來越清醒,一看時間不早,打算下樓去煮個牛奶。

站在一樓飯廳里咕嘟咕嘟地邊喝牛奶邊醞釀睡意時,我媽的電話突然打過來,其時已經十一點。鄭女士從來不在十點半之後給我電話,我以為家裡出了什麼大事,趕緊接起來。

我媽的聲音有點兒緊張,劈頭問我:「非非,你沒有被欺負吧?」

我愣了一下,不太清楚包廂里那出鬧劇怎麼就傳到了我媽那兒,答她:「您是說聶因那神經病?沒事,我揍了他一頓,聶亦準備把他送去美國,幾個月之內他應該是沒法兒再來煩我了。」

我媽也愣了一下:「還有聶因的事?」

我更愣了:「您不知道?那問我有沒有被欺負……」

我媽說:「是剛才靜靜打給我,說你今晚和聶亦在一起。」她停了一下。「你說他們家打算把聶因送到國外去?這倒是挺好,這位親戚實在讓人消受不起,聶亦……」像想起來什麼似的突然道,「對了,聶亦,我就是要和你說聶亦的事,聶亦他沒有欺負你吧?」

我莫名其妙:「他為什麼要欺負我?」

我媽斟酌了三秒,道:「非非,你知道我是不贊成某些婚前行為的,聶亦他沒有欺負你吧?」

我瞬間明白過來,牛奶立刻就嗆進了氣管里,我在這邊拚命咳嗽,我媽在那邊著急:「你倒是先回答我啊!」

我邊咳嗽邊回她:「沒,我們就是吃了個飯,然後他就去睡了。」

我媽立刻鬆了口氣,我正要跟她道晚安掛電話,她突然道:「不對啊,你說他陪你吃了飯,然後他就一個人去睡了?」

我說:「嗯。」

我媽立刻憤怒道:「屋子裡只有你們兩個人,天時地利人和,多好的條件多好的氣氛,他怎麼睡得著?」

我說:「屋子挺大的……」

我媽嚴肅道:「這跟屋子大不大沒有關係,他要是愛你,他這時候就不可能自己一個人去睡了,居然還睡著了……」

我覺得聶亦真是太難了,不由得要幫他說話,我說:「媽,您不能這樣,照您的標準,他不睡也有問題,他睡了也有問題,左右都是問題,他要怎麼樣您才覺得沒有問題?」

我媽想了兩秒,說:「他應該心猿意馬,但是坐懷不亂。」但又立刻推翻自己的結論:「能坐懷不亂不也是因為不夠愛嗎?」我媽徹底陷入了一個思維上的困局,不由得心如死灰地嘆氣。「當媽真艱難,生女兒真操心啊。」

我只好安慰她,我說:「媽,從邏輯上來說您的這個論斷似乎也沒有什麼問題,但是聶亦他睡了也有睡了的好處您說是不是,您最開始糾結的那個問題就不用再糾結了是不是?至於您新近糾結的這個問題……」

我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身後傳來聲音:「我還沒有睡,岳母找我?」

我立刻回頭,客廳里靠湖那排合得嚴嚴實實的落地窗帘從外面被拉開,聶亦一身深色睡衣站在窗帘處,脖子上還掛了個黑色的耳機。

我趕緊捂住手機話筒,問他:「你你你你聽到了多少?」

他回憶了一下:「你和岳母說我睡了也有睡了的好處。」

我媽在那邊一迭聲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非非你怎麼突然不說話?」

我重新接起手機跟我媽說:「他沒睡,question(問題)2您不用再糾結了,可以重新糾結question1了,晚安媽咪。」然後果斷地按斷了電話跟聶亦說:「我媽沒找你,我們就是深夜母女卧聊一下,談一些……深奧的倫理哲學問題。」

他走過來:「我以為你已經睡了。」

我捧著牛奶杯說:「我才是,以為你早睡了。」

他到沙發處拿了一個軟墊子:「我困過了,睡不著,下來找部老片子看。」抬頭看我。「你是想睡了還是要一起看電影?是雅克·貝漢的紀錄片《海洋》,你可能看過。」

我的確看過,但這種時候怎麼能說自己老早就看過還不止看了一遍,趕緊說:「沒看過。」為了增加這句話的可信度,還補充了一句:「《海洋》?紀錄片嗎?聽起來好棒,那是講什麼的?」

他答:「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水平,既然是部叫《海洋》的紀錄片,我想它應該不是講沙漠的。」

我簡直想給自己腦門一下,只好說:「也是哈。」

他突然道:「晚上不要喝冰牛奶,牛奶你煮過沒有?」

我把杯子拿起來對著壁燈照了一下,陶瓷的一點兒不透明,我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在喝牛奶?」

他俯身多拿了一隻墊子,低聲道:「嘴唇上一層奶膜。」又道:「喝完就過來。」

我捧著空牛奶杯在那兒呆了三十秒,沒想到聶亦會困過頭,還願意邀我一起看電影,這簡直就像是約會。老天爺對我真是好得格外不像話。

同意一段你知道對方不會給予愛情的婚姻,最省事的一點是不用患得患失:因為基本上沒可能將這段關係更加深入,所以不用老想著怎麼樣才能和對方更進一步。但問題是我喜歡聶亦,也會想要親近他,雖然他說作為他的家人,我可以對他做任何事,但萬一不小心做過了頭……

他從不希望我喜歡上他,放心地選擇我是以為我想要潛水器勝過想要他。

這是一場不能被發現的單相思。

我謹慎地考慮了一分鐘,然後去酒櫃里挑了兩瓶酒。

管他呢,機會難得,做過頭了就推給酒精好了。

然後我就拎著兩瓶紅酒從容不迫地拉開落地窗走進了放映室。

我以為那就是個普通放映室來著,走進去才發現竟是座玻璃屋。和聶亦他們家院子里那座養著熱帶魚的玻璃屋不同,這一座更高更闊,布置得也更清幽,就像個毗湖而居的小庭園。

屋子大半空間都被一座枯山佔據,以石為山,以沙為水,只在邊上點綴了兩株常綠樹。剩餘的空間雜而有序地安置了盆景和孤賞石,臨湖的一面玻璃牆則垂下巨大的投影幕,正有蝠鱝從海面躍起。

房間里唯一可坐卧的地方是一塊靠牆的深色石頭,不過四五十公分高,卻極闊,石頭上鋪了同色的軟墊,還整整齊齊排列了好幾個靠枕。

聶亦正屈膝坐在那上面,看到我進來,取下耳機拿遙控器打開音箱,立刻有熟悉的海浪聲徐徐而來。

我走過去自覺地坐到他身邊開酒,他將酒瓶和開瓶器接過去:「助眠酒不用一次性喝兩瓶,半杯就夠。」

聶亦一套開酒動作堪稱專業,我一邊敬佩一邊胡說:「你知不知道現在的風俗?被熊孩子氣到的家長們都興一邊酗酒一邊看電視一邊就孩子的教育問題徹夜長談來著?」

他微微抬眼:「是邀我酗酒?那怎麼只拿了一個杯子?」

我嫌棄他:「老實說我只打算一個人酗,怎麼你也想加入?」我拍他的肩:「可小寶貝兒,你那酒量頂多只能酗個牛奶,等等我去給你煮杯牛奶過來。」一邊說一邊下石床。

他一隻手攔住我:「媽咪,至少讓我酗個啤酒。」

我考慮兩秒鐘:「寶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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