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戲 給深愛的你 13

我似乎睡了很久,醒來時人在車裡,窩在副駕駛中,身上搭著件淺灰色的皮衣。車停著,駕駛座上沒人。

愣了好半天才想起來,我這是在逃亡,路上車壞了,遇到了多年不見的阮奕岑,他也去長明島,順路帶我一程。我們在C市某酒店歇了一晚,於微雨中上路,車上搖晃的平安扣將我帶入了夢鄉。睡夢中出現了我懷念的過去,安靜的海島,璀璨的煙花,煙花下的聶亦,但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那是2017年8月。

而今天是2020年11月27日。

我將車窗搖開,入眼可見道旁婷婷的樹。南方的冬天不及北方肅殺,總還能看到一些綠意。阮奕岑正靠在車旁抽煙。

我探頭問他:「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換我來開?」

他沒回話,熄煙開車門坐進來系好安全帶重新發動車子,整套動作沒有一個多餘。

六年前這英俊青年騎杜卡迪重機車,如今開越野能力超強悍的賓士G級,多年來品位倒是沒怎麼變,明明長一張秀氣的臉,偏偏愛走粗獷路線。

我讚歎地吹了個口哨:「挺酷啊。」

他突然道:「你睡著的時候哭了。」

我頓了有兩秒,說:「你是不是看錯了?」

他說:「你還叫了yi。」

我再次頓了兩秒,說:「yi?哦,這不是叫你嗎?應該是你載我去長明島讓我太感動,夢裡都不忘記要謝謝你。」

他沉默片刻:「如果你叫的是我,不會說讓我放過自己。」

我靠在椅背里,良久,問他:「我都說了什麼?」

他看我一眼,將目光移回去:「你說沒有什麼是時間治癒不了的,你讓他放了自己。」

我面無表情說:「哦。」

他目視前方,像是在考慮措辭,半晌,道:「他應該是你男朋友,你們之間,不像是一點兒小問題。」

我嘆氣:「好吧,被你看出來了,的確,問題還挺大的。」

車廂中一時靜寂,過了三十秒,他道:「你不是任性的人,所以是他做錯了事?」

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敷衍道:「難得你這麼誇我。」

他突然道:「當年我們在一起時,也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

我驚訝地看他。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狹小空間里卻驀然響起手機鈴聲,他騰出一隻手來接起手機,電話那頭是個女人,聲音太大,像是有些歇斯底里,話音隱隱漏出聽筒。

我轉頭去看窗外風景,聽到阮奕岑冷冷開口:「昨天和你說過,我們已經分手了。」大約是對方問他理由,他道:「沒有什麼理由,只是到了時候。」不知道對方又說了什麼,他答:「別讓我們彼此難堪。」對方似乎在哭,又或許是我的幻覺。

有小湖泊從窗外掠過,湖正中還停了只木船。上次坐船見水已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曾經我生命中的一半都是大海和遊船,差不多一年沒出門,連這樣的鄉野閑趣都讓人感覺新鮮。

阮奕岑已經掛了電話,卻沒有忘記繼續我們剛才的話題,他問我:「如果當年我去美國找你……」

我們至少還得在一起待兩天半,這話題顯然不適合繼續下去,我打斷他:「和女孩子談分手應該溫柔一點兒,我一個朋友說,分手也是門藝術,分得雙方都開心才算高明,你這樣和人分手,簡直就是不及格。」

他道:「沒有愛,怎樣分都好,有愛在,怎樣分才會開心?」

我說:「這倒是個好問題,什麼時候讓你倆探討探討。」話罷將皮衣掀起來蓋住腦袋,喃喃跟他說:「我先睡會兒啊,又有點兒困。」基本上我算是搞懂了,要是一個人執意談論某個話題,硬攔是攔不住的,阮奕岑今天不知中了什麼邪,動不動就把話題往我們當年的事上扯。任由這場交談繼續下去,他的確有可能問出「當年我們分手你是什麼心情」這樣的問題,但有些事情,就該停留在它該停留的地方,誰也沒必要再提起。

就像密林中的迷霧,合該亘古徘徊在密林里,才會一直美下去。

到下一個城市已近兩點,找了個地方隨意吃飯,再啟程時經過一個小公園。

冬天的雨就是這麼有節操,說好了在C城下,就絕不在E城落一顆雨星子。今日E城天青日白,經過城市公園,透過車窗,看到大把市民出來曬太陽。

我盯著外面,說:「哎,你開慢點兒。」

阮奕岑問我:「有熟人?」

沒有熟人,只是看到兩個老人互相攙扶著散步。曾經也看過類似的文藝小散文,說年輕人整天掛在嘴邊動不動就要轟轟烈烈的愛情,抵不過公園裡白髮蒼蒼的老爺爺老奶奶一個簡單的並肩而行。

怎麼能敵得過,世間愛侶那麼多,白頭到老的能有幾個?不是轟轟烈烈的愛情反而經不起考驗,白頭到老,要是相愛就能白頭也不會有梁祝,不會有寶黛,不會有薛紹和太平。有時候命該如此要一人留一人走,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花壇旁有個裹得像只湯圓的小豆丁突然摔了一跤,年輕的媽媽趕緊跑過去,小豆丁倚在媽媽的懷裡癟嘴,抽噎著卻沒有眼淚,一看就是在假哭,頭上戴的帽子有兩隻兔耳朵,隨著她的抽噎一耷一耷。我都沒意識到自己在笑,阮奕岑分神問我:「什麼這麼開心?」

我轉頭問他:「我很開心?」

他沒說話,直接將手機可做鏡子的一面遞到我面前,鏡子里的確呈現出了一張笑臉。

我愣了愣,把后座上的包拎過來取出口紅跟他說:「你開平穩點兒啊,我補個妝。」

從南到北,眼看著綠樹被我們一棵棵拋在身後,迎來北方蕭瑟又沉默的冬,入眼的行道樹要麼已經落光了葉子要麼正在落葉子,水也不再潺潺,車窗外所見河流和人工湖全都封凍起來。離長明島還有兩百公里,明天就能到。

這幾天我一上車就裝睡,吃飯找最熱鬧的地方,住酒店也是checkin(入住)後立刻進房間,和阮奕岑幾乎再沒有什麼正經的交談。但沒想到最後這一晚他會來敲我房門。

我靠近房門答他:「我已經準備睡了。」

他一點兒不給面子:「才九點。」

我說:「我睡得早。」

他答:「我在頂樓的茶室等你。」補充了一句:「我會一直等你。」

阮奕岑等我做什麼我大概心裡有個數,當年沒覺得他是這麼執著的人。時間真是神秘,只要你活著,它就與你同在,像一位雕刻大師,用漫長的歲月,將每一個人都雕刻成完全不同於最初的樣子。

九點二十,我如約來到頂樓的茶室。上面是玻璃穹頂,以大面積的透明玻璃做鋪陳,只在穹頂邊緣處用彩玻拼花。透過穹頂可見天上荒寒的冷月。阮奕岑找了個較偏的位置,靠坐在那兒喝酒。

我走過去坐下來,等他先開口。

半杯紅酒見底,他才出聲:「你去美國後我去了法國。」他停了停。「你那時候也許是喜歡我的,但還說不上愛。」

茶桌上有一整套茶具,我用茶匙舀出一點兒紅茶,自己給自己泡茶喝。我說:「酒後喝茶不好,要不要給你叫一杯橙汁?」

他搖頭,我們各說各的,倒也沒覺得對不上話。他繼續:「和你分手讓我很挫敗,後來我有過很多任女友,每一任都交往不長。」

我說:「……這應該怪不到我頭上。」

他說:「聶非非,你是我的初戀。我那時候很喜歡你。」

我疑心耳朵聽岔了,好半天,我捧著茶沒說話。

他似乎並不需要我的回答,繼續道:「在法國期間我沒有想過重新去找你,去年我回國,回國後也沒想過我們能再相遇。你有你的遲鈍,我也有我的自尊。」

我點頭,說:「我理解。」

他說:「你還是大學時候的樣子。」

我說:「應該比那時候美艷多了。」

他看了我很久,說:「非非,我們還有沒有可能在一起?」

茶嗆在喉嚨里,他會說這句話我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其實連同剛才他說我是他的初戀,這我也沒有想到,來之前我隱約覺得是當年我們分手分得太模糊,彼此連最後的道別也沒有,或許有些事他需要澄清,需要找我確認,好給自己這一段青澀的人生經歷畫個圓滿的句號。

半晌,我說:「你比大學那時候直接多了。」

他微微仰頭看天上的月亮,緩緩道:「應該送你玫瑰、約你聽歌劇、一步一步慢慢追求你,等你有一天問我要幹什麼,是不是喜歡你?你永遠不會問,我吃過虧,面對你是需要直接一些。」

我說:「阮奕岑……」

他打斷我道:「我知道你現在有男友,我並不認為這和我追求你有什麼矛盾之處。」

我重新給自己倒了杯茶,放茶壺時我說:「阮奕岑,我今年二十六歲。」

他說:「我知道。」

我看著他:「我有一個女兒,一歲半,走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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