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戲 致遠行者 第四幕戲 補白

聶非非的很多事聶亦都知道,譬如她小時候調皮得不行,一歲學步,兩歲多爬樹,三歲時拎著個玩具水槍追得家裡的小松獅滿地跑,四歲時拿大堂里的裝飾花去追求住同家酒店的漂亮小哥哥。那是聶非非的媽媽鄭丹墀女士告訴他的事。

聶非非的很多習慣聶亦也都知道,她緊張時會重複同一個動作,害怕的時候話會很多,難過時會待著一個人哼歌,真正傷心的時候,她會躲起來哭。同樣的笑容在她臉上可以有兩種含義,極致的開心和極致的傷心,要想分辨清楚,當她笑的時候就要去看她的眼睛。除了她緊張害怕時的習慣,其他所有那些,都是聶亦自己觀察到的事。

還有聶非非喜歡聽的歌聶亦也全都知道,《Eversleeping》《海上花》《城裡的月光》《暗涌》。聶亦記得聶非非學著王菲唱「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時的模樣,垂著頭微斂著眉眼,嘴角帶一點點輕慢的笑,那種冷淡疏懶的樣子讓人想起一切冰冷卻柔軟的東西:初春的融雪,經霜的紅葉,冬夜的月光;那些東西都很美,同她一樣。但多數時候她唱著唱著就會破功,會挑著眉胡亂哼哼:「哎呀,我忘詞了。」

聶亦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打開床邊的唱機,轉身給自己泡了杯茶。

再回到聶亦的辦公室時,褚秘書聽到裡邊飄出隱約歌聲。雖然半小時前他叮囑了聶亦休息一陣,好為十點半的視頻會議養足精神,但他也預料到了他多半不會聽他的。正待敲門,室內的歌聲驀然傳入耳中:「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間聚散,能不能多點快樂片段。」褚秘書握拳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那是聶非非的聲音,是聶非非唱的歌。褚秘書想起來有一年聶亦的生日,聶非非別出心裁地將自己所有拿手的曲目錄製了一張唱片送給聶亦,聶亦很喜歡,複製了好幾份,備在手機里、車裡,還有辦公室的唱機里。

聶非非走後,聶亦有一陣過得很不正常,將自己鎖在聶非非的病房裡,拒絕和外界做任何溝通,病房裡唯一的聲源是聶非非的歌聲。聶亦身體倒下來被送進醫院後,聶非非的媽媽去那座半山庭園收走了所有有關聶非非的東西,包括那張唱片。雖然還有備份,但等聶亦出院回來後,並沒有再聽到他播放那些歌曲。

褚秘書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有敲門進去。他不知道聶亦為什麼又開始聽這些歌。

他想起半小時前聶亦說他曾經辜負過聶非非,所有,是因回想起那份辜負浪費了許多本可以讓他們相守的時間,而感到痛和後悔,還是只是單純地想念她,因太過想念而控制不住再去從她的歌聲里尋找慰藉?

褚秘書不知道。

聶非非走後,聶亦其實很少和別人談論起她,大概對聶亦來說,回憶聶非非是一件很個人的事。

半小時前,聶亦問他,當年當他打那通電話通知聶非非他決定和她離婚時,她是什麼反應。這是三年來聶亦頭一次主動問起他有關聶非非的問題。

聶亦口中的那場辜負究竟是怎麼回事,其實連真正經手過這件事、幫他們擬定離婚協議的褚秘書都不甚了解。

那的確是一段往事了,已經過去五年。

褚秘書只記得那是2018年的冬天,大概是二月初的某天晚上,被上面的實驗室邀去半個月一直杳無音信的聶亦突然打來電話,吩咐他空出時間處理一下他同聶非非離婚的事情。那通電話並不長,聶亦言簡意賅地同他梳理了離婚協議中的財產分割事宜,交代他若是聶非非另有要求,可以全部依她所言,不必再和他來回溝通,這件事及早辦妥為好。

褚秘書頗為震驚,但專業使然,依然高效迅速地在電話中和聶亦一一確定完相關正事。若是其他事情,向來聶亦如何吩咐褚秘書便如何照辦,但偏偏是這件事,褚秘書斟酌了幾秒鐘,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怎麼突然就……」聽筒里有一瞬的沉默,沉默之後聶亦的聲音卻聽不出什麼:「她是事急從宜才嫁給我,是時候讓她離開了。」

第二天褚秘書給聶非非打去了那通電話,聽到他帶去的消息,聶非非禮貌地問他是不是聶亦已經回來了,她能不能和他通個話。他和她解釋聶亦並沒有回來,只是打來電話交代他辦理他們離婚的事。她像是聽懂了,沉默了一會兒,卻又重複了剛才的問題,問聶亦是否回來了,她能不能和他聊聊,就像她完全忘記了三十秒前他們的對話。當他提醒她她已經問過這問題時,電話那邊她像是錯愕了一下。「啊是嗎。」她說,口吻輕飄得像不是她在說話。但接下來她的應答再沒有出過紕漏,一切都很正常,當提起離婚協議她有沒有什麼需要補充時,她的語聲顯得有些乾澀,那像是難過。「沒有。」她回答。他心中卻有些觸動,斟酌問她:「您聽起來很難過?」電話那邊她已經重新調整了語聲和語調:「哦,沒有,只是有點震驚。」那聲音聽上去似乎真如她所說般只是震驚。

自聶亦回國進聶氏,褚秘書便開始做聶亦秘書,無論公私,聶亦安排的事褚秘書總是能在第一時間做出最快速的反應。然而,此次聶亦交代下來同聶非非離婚的事,褚秘書在結束和聶非非的通話之後想了一個小時,卻決定先將它壓一壓。有時候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儘管在工作上聶亦少有漏洞,但私人感情上的事,他想聶亦也不一定每一件都能判斷準確。即便是場契約婚姻,但褚秘書旁觀許久,卻並不覺得兩人之間沒有感情。既然有感情,無論有什麼誤會,萬不至於鬧到離婚的田地。

這事上褚秘書存了私心,但聶亦的動作卻快,兩天後同他確認了聶非非對於離婚的事沒有什麼其他要求時,次日下午便寄來了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林律師坐在他辦公室里拿著聶亦寄來的離婚協議大致瀏覽了一遍,嘴角的弧度難掩驚訝:「恕我直言,若這次聶少果真同聶小姐成功離婚,我絕不建議他此生再娶,離一次就分這樣多家產……」又逐條逐款細看,末了道:「雖然這份協議完全看不出來對我方有利,不過的確是沒問題的,只需將它寄給聶小姐簽字,我再準備一些其他材料,即可去婚姻登記處解除他們的婚姻關係。」說完正事後還開了一句玩笑:「到時候聶少就又是全城排名第一的黃金單身漢,所有少女的深閨夢裡人了。」

褚秘書卻沒有搭話,良久嘆了口氣,道:「我想,這事還是緩一緩。」

林律師略感詫異,抬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問多餘的話,只是笑笑道:「也好,只是如果到時候聶少責備我辦事不力,您老可要幫我說幾句好聽的。」

之後聶亦沒有再聯繫過他,褚秘書也扣住了那份簽好字的離婚協議一直沒有寄給聶非非,而遠在A國的聶非非亦沒有任何消息。這期間,一月新入聶氏的前大明星雍可有意無意地找他打聽過一次聶亦和聶非非的離婚進展。褚秘書不知她從哪裡得來的消息,故作驚道:「Yee打算離婚?我不知道,依我看Yee同非非感情很好,雍小姐這是從何說起?」雍可臉色變了幾變,終究是不好發作,只得道:「我也是關心朋友。」然後抿住了嘴嘲弄似的不再說話。除此外,似乎沒人知道聶亦正在和聶非非辦離婚。2018年的2月,這個月里含著一個本該合家團聚的春節,但從前聶亦便常因公事而在春節缺席,聶家上下早已習慣,對於聶非非今年也缺席的狀況,家裡掌事的主母聶太太雖口有怨言,但似乎也並未深想。二月在風平浪靜中度過。

二月底,聶亦終於回到S城,人似乎瘦了一圈,但他有挑食的毛病,若長時間在外,飯菜又不合口味,的確是會瘦下來,倒沒有什麼好奇怪。

聶亦沒有問起聶非非。

還是第三天在公司午休的間隙,褚秘書主動向聶亦坦白:「那份協議我沒有寄給非非,其中涉及的財產數額過於龐大,我想必須和你再次確認,再則總還是要詢問一下非非的看法,她願不願意接受那些財產也是一個問題,這事實在不好這麼倉促進行。」他的借口頭頭是道。

聶亦往杯子里添茶的手停了一下,茶匙里的茶葉全部送進壺中,他低頭往茶壺中加水,做完這一整套動作才道:「還沒有辦嗎?」又道:「她有時候的確很固執。」

褚秘書猜不透聶亦在想什麼,但那天晚上他還是聯絡了聶非非。接電話的是聶非非的助理,當他提及離婚協議已經擬好發送到聶非非郵箱時,小助理語氣怨憤:「聶亦遲早會後悔,你們以後不要打來了。」不等他再說什麼已經掛斷電話。

聶亦遲早會後悔。是嗎?

那時候褚秘書嘆著氣想,這真是說不準的事。

聶非非很快回覆了郵件,似乎真當之前同聶亦是一場契約婚姻,付出了多少辛勞便得多少報酬,挑著接受了一些現金、不動產和那台在計畫中的潛水器,婉拒了其他在列的巨額資產,言辭謙謙,道若是為彌補,這些東西已經十分足夠。還禮貌感謝了他為此事的費心。

彌補。她用了這個詞。有失去才有彌補。她失去了什麼?聶亦給的東西又彌補了什麼?她卻沒有在郵件中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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