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戲 致遠行者 06

計畫中這一天會異常忙碌,拍攝任務將要安排得像九宮格填數字遊戲,不僅滿,且一環扣一環。出門時我已然給自己設定好了戰鬥模式,就沒想過今天不跟工作戰鬥我還能幹點別的什麼,以至於幾個小時後百無聊賴地窩在康素蘿辦公室椅子上時,人還有點恍惚。

康素蘿很是好奇:「怎麼你們家游泳池今天突然就要換水?昨天不是說好了今天得準時開拍嗎?再說了,那游泳池不是個天然水灣嗎?活水來著啊,還要換水?」

實際上一大早在游泳池碰到許書然,我才知道關於換水的事,聽說他也是深夜才接到褚秘書電話通知,且他以為我早已知道。

確認今天拍不了時我立刻就打道回府了,結果聽林媽說聶亦半刻前剛出門,估計公司臨時有什麼急事。

康素蘿手指敲桌子提醒我:「嘿,回神,問你們家換水是怎麼回事呢?」

我下巴擱在椅子背上回她:「哦,可能是凈水還是怎麼?」

她按住手上的歐洲文獻:「那你這是......放假了?」

我點頭稱是。

康二一臉吃驚:「咦,放假了你不是該陪......」她截住話頭,瞬間大為感動:「非非,你這都結婚了,一有假期還第一時間來找我玩兒。」她面露愧色:「可我昨兒還在懷疑你嫁人以後會不會就重色輕友不愛找我玩兒了,我真是太慚愧了。」

我面無表情地說:「好哇,小康,沒想到你......」

康素蘿打斷我連連道歉:「非非,我不是故意那麼想你的,我真的太慚愧了,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真是愧對我們的友誼,對了你剛才要說什麼?」

我說:「......居然是這樣聰明的小康。」

康素蘿說:「啥?」

我安慰她:「不用慚愧,小康,你蒙對了。」我誠懇地對她說:「我是挺重色輕友的,因為聶亦上班了我才來找你玩兒的。」

康素蘿表情淡然地看了我兩秒鐘,順手抄起手邊的複印資料就扔了過來。我笑著避開,邊從椅子上起來邊問她:「哎,咱們學校新修給生命科學學院的學術報告廳怎麼走的來著啊,康老師?」

S大生命科學學院搞不好是全中國最愛搞學術講座的學院,我讀本科那會兒,院里每周就至少能弄出三場講座來。其中以分子生物學方向的系列講座最負盛名:每學期一個系列,一個系列十二場,每一場坐鎮的都是國內外研究這個方向的知名教授。

為了突顯被邀來做講座的教授們的盛名,還有學生給每學期的十二位教授冠了花名叫十二金釵,一來我覺得通過這名字就可以看出他們生命科學學院學生的文學水平之低,二來我覺得教授們沒把這起綽號的學生給打死也是很有涵養。學生時代我去聽過這講座好幾次,一個字也沒有聽懂,可見金釵們水平之高。

剛才在康素蘿那兒突然想起這個,順道一查,發現一晃五年,生命科學學院居然難能可貴地還繼續保持著愛開講座的院風,而且特別湊巧的是下午兩點就有一場基因工程的系列講座,正好能讓我去補個課。

由於近年來S大校舍改建兇猛,為防我迷路,康素蘿一路送我到學院報告廳門口。

探頭一看,還不到一點半,五百人的大廳里已然座無虛席,這極大地激發了康素蘿的好奇心,不惜逃班也要留下來聽一聽。

時間還早,我倆依在走廊邊兒上,康素蘿滿臉不甘:「上次我們學院舉辦的一個文學普及講座才來了不到三百人,他們這兒五百人居然坐滿了,我就不信了,區區自然科學它還能比塑形並指引整個人類族群精神的文學更具魅力?」

我因為也不是很有文化,沒法和她進一步探討文學,只好膚淺地問她:「你們那普及講座是普什麼的來著?」

康素蘿一氣呵成:「從效果美學角度探討埃德加.愛倫.坡死亡主題作品中的藝術表現架構及其美學理解對法國前期象徵主義的啟發和影響。」話畢一臉期待地看著我:「你覺得這個主題怎麼樣?」

我完會沒聽懂,想半天覺得有且僅有一個疑問:「......標題這麼長宣傳海報居然能放得下?」

康素蘿就開始訕訕地和我絮叨說他們文學院太窮根本沒經費做宣傳海報,也就是在校園網上通知一下算完,繞半天話題又轉到文學講座為什麼會幹不過生物學講座這一茬上。

我只好勸她想開點,不要因為自己熱愛文學就看不起人家自然科學,大家名字里都帶了個「學」字,相煎何太急是不是?

康素蘿顯然不能認同我這歪理,正要辯駁,右前方卻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叫我的名字,尾音里似乎還帶了點疑惑,我禁不住抬頭去看,康素蘿也停了話頭略轉身。

我倆的目光在距我們五六步遠的一個套裝麗人身上交會。

麗人棕發微卷,齊劉海擋住眉毛,一張巴掌小臉妝容精緻,走近了看著我笑:「果然是你,聶非非。」不等我回答又是甜甜一笑,露出一對惹眼梨窩:「好久不見,居然在這裡看到你,這些年你好嗎?」

我思索著說:「蠻好。」眼前的漂亮姑娘挺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哪兒見過,好在這種常規寒暄總是有標準答案。

姑娘卻突然變了臉色:「蠻好?你居然過得還蠻好?」頓了一秒鐘冷笑道:「你有什麼資格過得蠻好?」

康素蘿站那兒都傻了,而我因為常年遭遇各種神經病,已經鍛鍊出極強的心理素質和臨場反應能力,十分流利地就回答了她這個問題:「大概是因為有才華還有美貌?」

康素蘿撲哧笑出聲,又趕緊捂住嘴。

姑娘的手指用力得能把挎在手腕上的小牛皮包掐出褶子,嘴裡蹦出兩個字來:「爛人。」

這時候我是真好奇她是誰,我倆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了,正想開口問,倒是又有人迎面走來,老遠和我打招呼:「嘿,聶非非,真是你,我還以為看錯了。」

看到有人過來,棕發姑娘一跺腳轉身走了。我正隔著老遠辨識和我打招呼的是誰,也沒來得及目送她。康素蘿低聲不解:「哎,不是說你在這兒就念了一年嗎,怎麼到處都能碰上熟人。」

我也低聲答她,和我同屆的同學若是本校考研或保研,正好讀研究生第二年,且我從前讀的就是生命科學學院,故地重遊理當遍地熟人。

正說著來人已經走近。

S大讀書那會兒,我有一半時間都泡在水下攝影俱樂部,因此和社長很熟,就算她把一頭長髮剪成了時髦的板寸,我竟然也能毫不含糊第一眼認出她來。而多年後,有八卦小能手之稱的水下攝影俱樂部社長展朋朋女士同我寒暄完,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和伍思竟然還有的聊?你們剛聊什麼呢?」真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八卦之心永不死。

我茫然說:「伍思?誰?」

社長詫異說:「珠寶設計系的系花啊,你們不剛還聊著嗎?她現在到我們學院院辦做行政。」又補充了一句:「你總還記得當年你把人家揍進了醫院吧?」

我瞬間想起來,恍然道:「原來是她,怪不得眼熟。」

而康素蘿已經把嘴張成了個O形。

社長搖頭:「聶非非,你真是渣啊,你當年還揍了人家,結果你到現在都不知道人家叫伍思,而且這才幾年,你居然還沒認出人家來。」

康素蘿也搖頭:「聶非非你真是渣啊。」

我只好配合說:「聶非非我真是渣啊。」

康素蘿豁然點評:「怪不得她剛才問你好不好,又說你沒資格過得好。」康二的邏輯終於接上線,好奇道:「可當年錯的不是她跟那個什麼阮什麼什麼嗎?」

我說:「阮奕岑。」

社長驚訝說:「伍思那麼說你了?她倒還好意思說你。」又拍我的肩道:「看來你是真不在意了。」她嘆息:「大家都明白你那時候是太愛阮奕岑,而阮奕岑卻把你傷透了,所以你才休學又出國。唉,那時候就連咱們同一個社團的都沒法聯繫上你,你得是有多絕望才會完全和外界隔絕斷掉聯繫。花季少女情竇初開,卻遭遇這麼一個晴天霹靂,會不會就此酗酒吸毒走上歧途,光是想想都嚇我們一身冷汗。你還記得你最後一次到學校嗎?和你媽媽一起,我老遠看到你,你瘦得都脫形了,現在你這樣挺好。」她欣慰:「你那時候那麼愛阮奕岑,大家都擔心你再也走不出來,現在看你這樣真的挺好。」

我和康素蘿面面相覷。瘦得脫形這一茬我還記得,任誰二十天內背完兩萬五千個GRE單詞也得脫形,而且在其後的兩個月里還會罹患上一看見生僻單詞就要忍不住衝進衛生間抱著馬桶吐一吐的後遺症。

我花了五秒鐘消化完這個廣為流傳的花季少女為情所傷遠走天涯的故事,試探地問社長:「你說的大家......是指水下攝影俱樂部的大家?」

社長一臉人間有大愛的表情說:「並不是啊,是整個學校,大家覺得你太悲情了,你走了之後還給你成立了一個後援會,一代傳一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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