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兩生花

我聽說這世上有種植物,每年會開兩次花,一次盛開在蕭瑟的深秋,一次盛開在蔥蘢的初夏,一朵十月花,一朵六月花,世人給它一個美麗的名字,兩生花。

我開始忙著辦理去美國的簽證。

周越越聽說我和林喬分手,假惺惺地表示了遺憾,聽說我要去美國找秦漠,瞬間從沙發上跳起來,激動得就像紅四軍在公安縣看到了紅六軍。我心驚膽戰地扶住這個上躥下跳的孕婦,問她:「這事兒,有這麼贊?」周越越肯定地回答我:「就是這麼贊。」

當天晚上周越越就幫我搞來秦漠在紐約的住址,我被她的神通廣大震驚,她矜持地告訴我,聰明人都是在關鍵時刻靠譜,她就是這樣一個聰明人,就是這麼的靠譜。

何大少在那邊搶過電話,說出的話令人吃驚:「秦漠走的時候請我們照顧你,我和他一直有些聯繫。那時候他回美國,我陪越越去送機,臨上機前他誠懇地拜託我們,說你要是有什麼事,請我們一定第一時間通知他,他不放心你。我覺得這挺難得的,以前這些話不好說,怕給你造成壓力,既然現在你想通了,我覺得應該說給你讓你知道。」又說,「問秦漠要地址時沒和他說你要去找他,只說顏朗有東西要寄給他,宋宋你好好把握機會。」

我握著電話發愣,本能地跟他道謝,聽周越越在電話那邊憤怒地抱怨:「何必你就非得……」感覺話筒似乎被捂住,但周越越中氣太足聲量太大,還是讓我隱約聽到全句,全句是這樣的:「何必你就非得挑明是你去要的地址?你就不能讓宋宋崇拜我一下?」

何必放開話筒,重新和我說:「宋宋,是越越去跟秦漠要的地址,這個辦法也是越越她想出來的。」

我說:「……哦。謝謝周越越,告訴她我們全家都很感謝她,也很崇拜她。」

程嘉木特地帶到咖啡館給我看的那本雜誌被我帶回了家,無意中被顏朗翻到秦漠訂婚的那頁彩圖,他驚訝地問我:「這個人是乾爹?」

我說:「對。」

他說:「他要和這個女的結婚嗎?」

我敷衍他:「大概吧。」

他偏頭想了想,又看看我:「我覺得這個女的沒你長得好看。」

我笑道:「謝謝你啊。」

他半天沒說話,良久,抬眼看我時,眼眶紅了一半,輕聲問我:「以後乾爹還會找我吃飯嗎?」想了半天,又取下脖子上的玉墜子拿給我看,「這個我一直戴著,你說他和別人結婚了,不會就把我們忘了吧。」

我鼻子一酸,卻忍住沒有表現出來,我其實並不知道我去美國能不能把秦漠找回來,如果我讓他太失望,他果真已另有所愛,不願意回來……我不能再想下去。

我撫著顏朗的頭問他:「你想不想讓乾爹做你爹地?」最近和程嘉木聯繫挺多,感染得我說話都有點洋派。

顏朗用了三秒鐘反應爹地是什麼意思,眼睛一亮:「想!」但又擔憂,「可是乾爹已經要結婚了。」

我說:「不怕,我們勇敢一點,我們去把他找回來。」

去美國的前一天晚上,一個陌生的國際電話打到我手機上,我接起來餵了兩聲,電話里卻沒有聲音,正想是不是誰打錯電話,聽筒里傳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聲,屏著氣息問:「是洛洛嗎?」

我本能回答:「是,您哪位?」話出口才反應過來,她對我用的稱呼是洛洛。

電話里靜了許久,慢慢地漏出一點聲音,對方像是捂著嘴在哭。房間里只留了小燈照明,一片昏黃,我握緊了手機,幾乎貼在耳朵邊上。我直覺地知道她是誰。此前我拜託過程嘉木,看能不能聯繫到我的養父母。

她果然說:「洛洛,我是媽媽,我是媽媽呀。」短短的一句話,竟有兩度哽咽。

我扶著床邊坐下,腦子裡有一瞬的空白,我說:「您、您別哭。」這句話出口,卻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平復了嗓音,輕聲說:「我聽嘉木說你失憶了,已經忘了我們,沒有關係,活著就好,洛洛,媽媽和爸爸明天就回來看你,這麼多年,你是怎麼過的?」說著又開始哽咽。

我說:「這些年我過得很好,你們不要擔心。」

她哭起來:「怎麼能不擔心,爸爸一直很後悔當年打了你,知道你還活著,我和你爸爸就開始忍不住想,那時候你一定沒想過永遠不見我們,你一定還回來看過我們,說不定你想回家和我們講和的時候,才發現我和你爸爸已經離開了S城,你找不到我們該有多害怕,我,媽媽一想到這些,媽媽就……」話語中全是自責,沒有一句是數落當年我的任性。

我終於忍不住落淚,我說:「媽媽。」我並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連她的聲音都陌生,可這個稱呼卻脫口而出。

我盡量壓抑住哭聲,其實聽起來和正常聲音也沒什麼兩樣,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做母親的都有一種特有的敏銳,她在電話那邊著了慌:「洛洛別哭,別哭呀,你一定受委屈了對不對,這些年一定過得很艱難對不對?媽媽接你回家,媽媽一直給你留了房間,是你最喜歡的裝修風格,媽媽還給你做了一面照片牆……」

矇矓的視線里,我看到梳妝鏡里自己模樣可笑,一手拿著電話一手捂著嘴,眼眶緋紅,眼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八年,我長大了,歷盡艱辛,遇到什麼樣的事都能夠強忍流淚,可是當這樣陌生的聲音用著這樣惶急的口吻在大洋彼岸迫切地詢問我,「你一定受委屈了對不對」,瞬間就讓我難過得要哭出聲來。

電話那邊一迭聲地喚我:「洛洛,洛洛,怎麼了?和媽媽說說話,是不是被媽媽嚇到了?對不起,我忘了你記不得媽媽的事了,媽媽只是太高興……」

我握緊電話,中間隔閡的八年時光瞬間都消失,我能想像那是怎樣慈祥的一位婦人在大洋彼端握著電話無奈又著急地安慰她的小女兒。我說:「媽媽,我很想你。」

八年前我失去了一個家庭得到了另一個家庭,那時候我害怕去想弄丟我的父母會怎麼樣,這麼多年我一直害怕去想,那是我的懦弱和自私。

我的離開給他們的生活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傷口,他們養育了我二十年,失去我並不比任何一位失去親生子女的父母少一分悲傷。

幸好,幸好五年前最艱難的那個時候,我堅持了下來。那是我這一生最勇敢的時刻,我慶幸我這一生有那過那樣勇敢的時刻。

第二天下午,我一手牽著顏朗一手拖著行李箱在機場見到程嘉木,我定睛看了他整整三十秒,說:「好巧。」

程嘉木拖過我的行李箱:「巧你妹,今天一大早你媽打電話給我,擔心你一個人去紐約不安全,拜託我陪你去一趟。幸好這趟航班還算空,好歹訂到了機票。」

我說:「這不好吧,你媳婦兒……」

程嘉木嘴角抽了抽:「她一聽你是要過去搶婚,差點兒自己跟著一起來。」上下打量我,「你穿這一身就去搶婚?」

我說:「這種事其實主要看誠意。」

程嘉木打擊我:「你要是穿這一身來搶我的婚,我看你這一身打扮,我再回頭看看嬌艷得跟朵花一樣的新娘,我簡直能立刻對新娘矢志不渝。」

我說:「我還有一招。你讀過馬克?吐溫的《競選州長》沒有?」

他點頭:「這和你能不能搶婚成功有什麼關係?」

我說:「要是秦漠他不跟我走,我就讓顏朗撲過去抱他大腿叫他爸爸。我也撲過去抱他大腿叫他爸爸。」

程嘉木:「……你會把Stephen搞死……」

我跟他保證:「你放心,不到絕境我不會使出這一招。」

程嘉木一路疑慮重重地陪著我們過了安檢登了機,我們坐在不同的位置,飛機起飛前他突然跑來問我:「換登機牌前你說的那個打算,不會是說真的吧?」

我莫名奇妙地看著他:「當然是開玩笑的,我看起來像這麼瘋?」

程嘉木扶著座椅艱難地點了個頭:「看著……還行。」

十多個小時的旅程,一萬兩千多公里,下飛機時我有些恍惚,原來我和秦漠隔著這麼遙遠的距離。

程嘉木好說歹說拖我去某家專賣店買了一身據他所說的搶婚專用行頭,看著這堆衣服,眼前恍然一摞一摞的人民幣。程嘉木很鄭重地將它們交給我:「蛋撻,聽我一句,你穿著這身去搶婚,是對新郎和新娘雙方的尊重。」

我說:「……你考慮得真周到。」

我不得不佩服媽媽將程嘉木找來護送我的高明,有他在,我相當於多了一個翻譯、一個搬運工,和一個GPRS定位儀。程嘉木將我送到第五大道秦漠的公寓外,分行李時思考了兩秒鐘,把顏朗也劃拉到他那邊。

程嘉木語重心長:「我們就住附近的酒店,你和Stephen好好談談,實在不行你就用自己為數不多的美色去……他最吃你這一套。」考慮到顏朗在,中間的「……」部分他使用了一個語焉不詳的留白,話罷過來大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