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這個恐怖的雨夜

時間把妲己弄成知己,把知己弄成知彼,你不再了解這個人的一切,甚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已經考到了駕駛執照。

我們一行九人前來支教的這個村子名叫魯花村。

周越越一度懷疑此地是人民大會堂專用油——魯花花生油的故鄉,但很快就被她自我否定,因魯花村實在太窮,完全看不出具有滋生大型民營企業集團的土壤,再說此地它也不產花生。

我媽從前做鎮長的時候,每年春節都要到治下特別貧困的鄉村慰問,給貧困戶送米送油,以確保鎮上的電視台在連小偷都休假的新春佳節里還有新聞可播。我因時常尾隨,對遠離城市喧囂的貧困深有體察,在這方面算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第二天看到魯花村村小的孩子們時便沒有多麼大驚失色。但周越越自小長在都市,沒有見識,一走進這所搖搖欲墜的村小,看到這些搖搖欲墜的祖國花朵,立刻便說不出話來,連顏朗都比她鎮定許多。

塵土飛揚的操場上,祖國的花朵們個個骨瘦如柴,穿著磨損嚴重、款式古老且明顯不合尺寸的臟衣服,三五成群地怯生生望著我們,腳上清一色套一雙軍綠色的解放牌膠鞋。這樣的打扮讓我想起四五歲時候的顏朗,那時他的衣服鞋子大多是街坊周濟,尺寸不合是常態,但總是乾淨整潔。外婆對顏朗在衛生習慣上的要求一直很高,高得連我都於心不忍,且絲毫不隨我們生活環境的改變動搖。顏朗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孩子們腳上的膠鞋,觀察良久,對我說:「媽媽,這麼冷的天氣他們穿這個鞋冷不冷?」

我說:「嗯,但你看他們都很珍惜自己的新鞋子,每一雙鞋子都很乾凈,你也要像他們學習,珍惜自己的東西。」

周越越沒說話,大大嘆了口氣。

聽接待我們的老師提起,這些鞋子來源於校運動會前夕,校長去相隔八十里地的鎮上趕集,買了一張體育彩票,中了五百塊錢,想起運動會上大多數孩子沒運動鞋穿,回來就拎了兩麻袋。平時孩子們都很寶貝新鞋子,只有在重要場合才穿出來。顯然,他們認為今天是一個像開運動會一樣重要的大場合。

聽完接待老師講述的這段傳聞,大家紛紛感嘆,一方面覺得校長運氣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另一方面猜測校長還沒有娶老婆,顯然他要是娶了老婆,大抵不敢隨便把私有財產拿出來充公,老婆不讓他把公有財產拿出來充私已經很難得。

我們適應了會兒環境,看接待老師將散落在操場各處的小學生們召集起來,向他們宣布我們這些支教的新老師的到來,並勒令他們發出雷鳴般的掌聲以示歡迎。陣陣掌聲中,我身後一個服裝設計系的時髦姑娘後知後覺地說:「你們看,他們腳上穿的那個鞋子,就是那個解放牌膠鞋啊,其實挺好看。分析流行趨勢,眼下正流行回力鞋配鉛筆褲,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流行解放牌膠鞋配鉛筆褲,看那個形狀,再看那個線條,多cool。」

我和周越越構思了下解放牌膠鞋配鉛筆褲的立體形象,覺得那已不只是cool,簡直是cold,雙雙打了個哆嗦後達成共識,覺得流行這東西真是難以理解,比H1N1甲型流感還要不可琢磨。雖然對於窮人來說,流不流行不重要,流不流感才重要,但對於潮人來說,流不流感其實不重要,流不流行才重要。雙方的區別是……怕死和不怕死的區別。

站在操場的正中央,可以看到四周巍峨的高山。山上覆蓋的林木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依然鬱鬱蔥蔥,樹冠參差糾纏,緊緊挨在一起,遠看構成一道譜系不明的私家菜——清炒西蘭花,可想當積雪落下,那就是蒜茸西蘭花。

短暫而樸實的歡迎儀式結束之後,通過接待老師半個小時詞不達意的冗長介紹,我們去粗取精,了解到魯花村小分六個年級,加起來一共一百二十來人,其中四十多個學生因家離學校太遠,至少需翻越一座大山,不得不住校。

接待老師介紹完畢後,我們酌情分配,各就各位,很快進入教學狀態,顏朗也跟著三年級的學生們旁聽去了。

上午四堂課,我打算挨著給三四五六年級講詩歌,從「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講到「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講完收工。結果才上完第一堂,就遇到周越越過來和我換科目。據說她勉為其難上了一堂歷史,講到司馬遷時非說他有個兒子叫司馬光,當場和一個認為司馬遷沒有後嗣的五年級小學生發生激烈的課堂衝突,令偶然經過他們教室上廁所的支教隊隊長大跌眼鏡,果決地安排她過來和我換科。

周越越問我:「你沒有準備講稿嗎?」

我鄙視地看著她:「給一幫小學生講講詩歌還需要講稿?」

她欲言又止了半天,說:「哦,那確實不需要。」又說,「詩歌,詩歌我還是不錯的,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詩歌。」

和周越越換科後,我的教學任務陡然減少大半,這就是說,當語文、數學、外語老師都還在講台上唾沫橫飛時,我們教歷史、政治、地理的已經能夠功成身退四處溜達了。我將手機打開,從教室里走出,耳邊是周越越聲情並茂的朗誦「……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兩情若是久長時,驚起一灘鷗鷺」……

我走出二三十米遠,已經不能再遠,再遠就超出了這個玲瓏別緻的魯花村小的勢力範疇。我靠在校門口搓著手撥通秦漠手機,撥通時竟然沒有考慮到目前手機狀態是長途加漫遊。這一刻,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麼全中國除了交通運輸部門以外,最支持遠距離戀愛的就是中國移動。

四百多公里以外,秦漠接起電話,沒有立刻出聲,耳邊傳來均勻呼吸,就像他的氣息穿透話筒直接撫摸在我接聽電話的半張臉上。純學術地說,這其實屬於意淫的一種,由此產生種種聯想,一不小心沒控制好度,不能自拔地立刻臉紅了。我紅著臉尷尬地咳了一聲:「你在幹什麼?」

電話那頭道:「畫設計圖,怎麼這個時候打給我,不上課嗎?」聲音沉沉的帶點兒鼻音,真是一把磁性的好嗓子。

但我立刻從他的鼻音中辨出不正常來,呆了一下問他:「你感冒了?」

他嗯了一聲,補充道:「你傳染給我的。」

我一邊覺得什麼地方不對一邊覺得內疚,正要囑咐他吃兩片力克舒,突然想起來:「我前天晚上雖然踢被子了,但昨天早上剛有點兒感冒的徵兆就被扼殺在搖籃里了。我一個沒感冒的人,怎麼可能把感冒傳染給你?」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只不痛不癢地淡淡道:「你可不只踢被子了,還踢我了。」

我愣了半晌,沒話說。

前天晚上我和他情不自禁,差點發生婚前不正當行為,幸好被大姨媽及時制止,之後氣氛一直很好,吃過飯後他落地生根,趕都趕不走,我經過劇烈思想鬥爭,覺得大姨媽在,沒什麼好怕的,略有遲疑地讓了半張床給他。

躺在床上熄了燈,他抱著我說:「你別緊張,剛才是我太激動,這樣對你不尊重,我道歉,你不答應的話,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我問他:「但是你不會睡不著嗎?」

他說:「為什麼我要睡不著?」

我說:「你看我就躺在你旁邊,你今天晚上肯定睡不著的。」

他說:「……」幾秒鐘後更緊地抱住我,讓我的頭緊貼在他胸前,聲音為難道,「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要是我說睡得著,顯得你太沒有魅力,回答睡不著,又顯得我不夠沉穩。」

我被他逗樂,笑出聲來,也忘了緊張。

借著窗外的某種非自然光線,他輕撫我的眉毛,聲音柔得好比陽春時節一股和煦春風,他說:「宋宋,你在我懷裡,我覺得很安心,可以睡個好覺。」

回憶就此打住,我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紅著臉假裝很憤怒,對電話那邊的秦漠嚷:「是你非要住我這邊的,我都跟你說了我睡相有點不太好。」

他在那邊笑:「把被子踢下去好幾次不說還差點把我也給踢下去,原來這個只是叫睡相有點不太好,不知道很不太好的睡相又該是個什麼樣。」

我啞口無言,想說點什麼來反駁,在腦海里檢索半天,什麼也沒檢索出來。

他也不像是非等著我說一個答案,不等我開口,已經聲音壓得沉沉地繼續道:「其實,除了踢我那幾下外,其他的小動作還都挺可愛的。明明睡得人事不省了還非得拽著我的睡衣,我下床去喝水,一根指頭一根指頭掰開你還不肯,非要再拽上來。」

我沉默了,臉熱得厲害。

電話里起碼有兩分鐘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眼看著人民幣在沉默中從手機賬戶里義無反顧地流出去,不禁讓人想起一個四字成語……沉默是金。一個學生從我眼前飛馳而過奔往廁所,中途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目送那個學生進入男廁所,秦漠已經點到即止地轉移話題:「課上得怎麼樣?」

我拍了拍臉,鎮定下來:「這些孩子都挺聰明,我教他們念詩,都念得很好,比城裡的孩子一點不差,只是念書的條件差太多,不過這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