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沒什麼可怕的,我拉著你

有些刺扎在心裡一輩子無法拔出,你以為已經不疼了,其實是因為深深長在了肉里,等閑的刺|激根本刺|激不到,但一旦被刺|激,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大事。

早上起床,我的眼皮跳得厲害。

有一種古老的說法,認為左眼跳財右眼禍來。但因為我的一雙眼皮同時在跳,很難搞清今天究竟是會闖禍多一點還是發財多一點。

走在學校不時有人回頭,起先我還跟著回頭,後來發現他們是在看我。這件事無論如何也無法令人想明白。一般來說,一個人要擁有回頭率吸引眼球,要麼美得出眾要麼丑得出眾,這兩樣都不具備的話那他必須是個人妖,但明顯我的外在條件很難符合以上要求。

所幸上午一直平安,並無忐忑,沒有撿到一筆意外之財,也沒有被從天而降的花盆砸到,如果下午能夠順利回家,就可以用實際行動打破封建迷信了。

幫導師改完最後一份本科生的古代漢語卷子,仍有昏黃日光從窗戶透進來,可以推斷不超過下午四點。剛走出教研室,迎面碰上從樓梯口拐上來的韓梅梅。我一愣,想起她好像是法律系的。

這幢文科樓齊聚了全T大幾個最窮學院的教研室,這些學院出去的學生基本無法發財,最令人期待的外國語學院,在近四十年的歷史中也沒有一位女校友能成功嫁一個特別大的大款,以至於校慶時捐款數額普遍偏低,文科樓各學院至今無法籌集經費自立門戶,像工商管理學院那樣擁有自己獨立的教研樓,大家都深以為憾。

我回頭鎖好門一轉身,原以為要進旁邊法律系教研室的韓梅梅定定站在我面前。我嚇了一跳,不動聲色後退一步。她抿著嘴唇,神色肅然,以探究的目光注視了我一會兒,眼圈突然一紅,一把握住我的手:「你跟我走。」

我莫名其妙:「跟你去哪兒?」邊問邊走,主要是本來就得下樓,正好順其自然。

韓梅梅頭也沒回:「見林喬。」

窗外幾株常綠喬木遮蓋住天的一角,導致樓道光線暗淡。

我無言地停下腳步,從她手裡抽出胳膊,這是最後一段樓梯,直通大廳,廳里立了一面大鏡子,照射出我們兩個的身影。

她回頭來看我,眼圈仍是紅的,而我簡直無法理解她的行為,從一旁繞過:「你們這一對到底怎麼回事?腦袋被門夾了?半個月前你不是還給我錢讓我別出現在他面前?這下不用你花錢我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了,你倒是主動找上門來了。消停消停吧,要折騰自己回家折騰去,我跟你們完全沒關係了,徹底沒關係了。」

背後一陣沉默,我自顧自往外走,走到大門口,韓梅梅帶著哭腔道:「你以為我想來找你?今天你不跟我走,你一定會後悔,你會後悔一輩子。」

我心裡咯噔一聲:「林喬他怎麼了?」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腦海里不斷浮現曾在報紙上看到的各類車禍現場,還浮現齣電視劇里腫瘤病人臨死的空洞眼神。我想林喬不會就這樣沒了,但不到生離死別,韓梅梅又怎會來找我,除非真是腦袋被門夾了。我覺得自己很清醒,又好像很恍惚。張了幾次嘴,想問林喬到底是個什麼情況,終於沒能問出口。

兩人一路無話,十分鐘後,來到工科圖書館背後的小明湖畔。T大的小明湖得名於資助人張大明。為了感謝慈善家張大明先生捐資助教,最初本來是想給這個湖起名叫大明湖,但不幸和國家4A級風景區撞名,當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發生衝突時,國家利益必須高於個人利益,再加上張大明的小名就叫小明,經過數次商榷,最終將它命名為小明湖。小明湖隨著瓊瑤清宮大戲《還珠格格》的走紅而走紅,一男一女搞對象後,女方總會將男方拉過來坐一坐,體會一下乾隆和夏雨荷當年大明湖畔雨中作樂的羅曼蒂克,哪怕只是山寨一把。並且當天降小雨時,總會發現在小明湖畔遊盪著一對又一對不打傘的情侶,此等奇景,除開T大,就只有在精神病院才能有幸看到。

林喬正倚在湖畔一張石椅上邊曬太陽邊看書,那是和從前記憶相去無幾的一個側面。大約是察覺我們的目光,他抬起頭來,真是漂亮的一張臉。

我靠在湖畔一個小石墩上,等著韓梅梅給個說法,攔人的鐵鏈壞了,銹跡斑斑躺在地上。林喬面無表情,從容地看了我一眼,卻像根本沒有看到,隨之將目光定格在韓梅梅身上,皺眉道:「今天氣溫雖然回升了,也還是冷,你穿得太少了。」

言情小說中常說的相見不相識、相遇兩不知,大抵如此。我轉頭去看韓梅梅,粗線毛衣搭牛仔褲,果然穿得很少。林喬實在要算一個體貼的男朋友,當年對於蘇祈,也總是照顧得無微不至,讓以我為代表的眾多暗戀他的女生午夜夢回時,嫉妒得不能自已。

韓梅梅緊了緊身上的毛衣,沉默了十秒鐘,林喬合上書本溫柔地看著她。我揉了揉額角,轉身欲走。韓梅梅的手再次伸過來,牢牢攔住我:「你別走。」又轉身去看林喬,「我把她帶過來了,有什麼誤會,有什麼誤會你們都說清楚,我知道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你不會生病,不會到……」未說完的一句話被林喬沉聲打斷:「我和顏宋沒什麼誤會,你別想太多。」韓梅梅搖頭道:「BBS上那封情書是我寫給你的,不是顏宋寫給你的,我看到她考進我們大學,我只是想幫一下你們,你們這麼多年的事,我都知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會這樣。後來我承認我是乘虛而入,但我只是想證明,不論你怎麼樣,我對你的心意都不會變,從高中到大學,我……」

從眼角望出去,正好看到湖中心孤零零的小島,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乾巴巴的:「你是說研一剛開學你冒充我在BBS上給林喬寫了一封情書?」

韓梅梅沒有接話,我點頭道:「說起來,我是給林喬寫過一封情書來著,高二的時候,還是中英文雙語的。」

半晌沒有人說話,能將這個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和當事人分享,頓覺輕鬆不少。

我撐著身後的石墩轉眼看林喬:「聽說BBS的事情之後,你還到我租住的樓底下等了我一個多禮拜,那時候我回老家照顧外婆了,完全不知道這事兒。我搞不懂的是,就算情書是我寫的,你為什麼要找我,為什麼要等我呢,你不是說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這件事必須要弄明白,否則真是死不瞑目。雖然我們不到一個星期之前才互相發誓再不見面,但誓言這個東西,其存在的根本價值就是讓人們來將其打破,況且當初發誓時也沒有許下違約責任,完全不用擔心報應。

長時間的沉默,兩隻水鳥從湖上掠過,發出噼啪的拍水聲。林喬終於開口,冷淡道:「你不是說我們都要忘掉以前的事好好生活嗎?以前的事都過去了。」頓了頓又道,「現在我和梅梅在一起,我會好好對她的。」

韓梅梅抬起已然紅腫的雙眼,獃獃看著他。

林喬笑了一聲,向她輕聲道:「你說的那些事我都知道,我沒有怪你,也不關你的事,我和顏宋已經徹底結束了,你以後不要小題大做杯弓蛇影。」

韓梅梅揉了揉眼睛,繼續獃獃看著他,道:「你明明……」

林喬握住她的手:「你明天不是要考試嗎,差不多應該回去溫書了,我送你回去。」

眼前如此和諧的一幕恍然讓我想起高二那年,我被孤零零丟在電影院門口,和虎背熊腰的學弟對著一地爆米花相顧兩無言。時間就此走了一個迴環。有些刺扎在心裡一輩子無法拔出,你以為已經不疼了,其實是因為深深長在了肉里,等閑的刺|激根本刺|激不到,但一旦被刺|激,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大事。而在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已經脫口而出:「林喬,你是不是覺著我這個人特別好欺負?高中也是,看你剛才那個反應,我高中喜歡你其實你早就知道吧?就這樣你還能在風花雪月的時候把我拉著一起,你們在一邊親熱,我就在另一邊給你們站崗放哨。大學也是,出了那樣的事你不聞不問,什麼事兒都是我一個人擔著。這會兒又是,明明已經說好再沒糾葛了,還專門把我請到這兒看你們夫妻情深。人心也是肉長的,你還真覺著我的心是金剛石做的經得起你們反覆摧殘,你們不要這麼看得起我行不行?」他晃了一晃,臉上的表情依然冰冷疏離,估計是太陽光照得我眼暈,人家也許根本就沒晃,一直站得很穩當。

他緩緩嘆了口氣:「你哭什麼呢?」

我驚訝地抹了抹眼角,攤開手愣愣看著指頭上的水澤,一時心慌意亂,退後一步道:「……」

什麼也沒道出來,我掉湖裡去了。

當年我覺得人世艱難,沒有勇氣活下去,跑到鎮外的大河跳水,主要是肯定自己不會游泳,跳下去必死無疑,一定能自殺成功。而假如我會游泳,按照本能,必然要在自殺之後立刻自救,從河裡自發地游上岸來,從而自殺不遂。當年我不會游水,現在也不會。

我對水的恐懼似乎來自遙遠的地方,到底有多遠已無從考證,多半是十六歲前失去的記憶,也許還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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