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翌日。

宋詩嘉在徐振的監督下做了個全身檢查。結果出來沒大礙後,她偷摸出了院,著急忙慌地趕去公司開重要的小組會議,卻在期間接到周衍電話。

會議正討論盛光的精品街主題策劃,她原本掐斷了,周衍誓不罷休,宋詩嘉只得跑外邊接去,聽見一陣鬼哭狼嚎:「熱鬧果然不能隨便看!容易見鬼的!」

周衍已經語無倫次了,宋詩嘉好一番疏通才明白過來,他被顧長風公報私仇,編排到某個鄉村部落去了。

今兒早上一年一度的扶持鄉農政策會議,顧長風作為商會代表,提議通過派遣幹部下鄉,參與為期三個月的農作生活體驗。不出意外,幹部人選里便有周衍。

下鄉雖然在外人看來是個苦差事,但在混跡政場已久的周父看來,卻是個為周衍博好彩的活兒。近段時間各要職人員更新快,周衍若想上位必須有政績加身,以後要安排什麼才順風順水。

所以對於此次行程,周衍敢怒不敢言。

聽完經過結果,宋詩嘉有些內疚,畢竟是造成他慘狀的間接兇手,卻無可奈何:「別垂死掙扎了,我會定期給你寄好吃好喝的,挽留點尊嚴……」

那邊咆哮更甚,孩子氣地:「好吃好喝有什麼意思?我要溫香軟玉啊!」

宋詩嘉將聽筒拿得離耳邊遠些,半會兒才又湊近去說:「溫香軟玉怕是沒戲的,我手裡沒貨。」搞得自己跟青樓老鴇似地。

「沒貨?那你自己上。」

半真半假的口氣令宋詩嘉眨眨眼,微笑:「我錄音了。」

不一會兒,手機傳來掛斷的忙音,剩她在這頭笑得滿面春風。

自打顧長風回望城,周衍和宋詩嘉的接觸也重新多起來。他像一根線,牽繫著她的過去。而她忽然發現,那些自己一味想逃避的過去,並非所有都是苦難,過不去。

周衍下鄉那日,出於愧疚,宋詩嘉去火車站送行。

她帶了大堆熟食,周衍卻連看都沒看一眼,反將場面弄得生離死別,逼宋詩嘉在人來人往的候機室與他合照,隨後開開心心地拖著行李箱進站,一邊對著手機噼里啪啦。

彼時,艾米正在辦公室等候顧長風簽某份戰略合作協議,只聽平板滴了兩聲提示郵件,艾米隨意一瞥,接著不自然咳了幾聲:「額、顧總?」

那人循聲望去,發現彈出來的畫面是周衍和宋詩嘉在火車站的合照。男子故作親昵幾乎與宋詩嘉臉貼臉,上揚的眼尾意味著挑釁。

辦公桌後的人轉開視線捏捏鼻樑,屏幕里的姑娘還是直往腦子裡跳,他失語。

清晨,七點半。

宋詩嘉從睡夢中被寧寧的電話驚醒。

「宋計,說好的七點半樓下見呢?!樓下見呢!見呢!」今天有重要人物要見。

「抱歉,五分鐘!」

宋詩嘉果斷翻身下床梳洗,來不及化妝了,隨便套身規矩的職業裝扒拉幾下頭髮就風馳電掣出門去。

若放在以前,要她蹬著五厘往上高跟鞋如履平地簡直痴人說夢,但生活總能將人磨成你永遠想像不出的樣子。

乍見宋詩嘉身影,寧寧整個人都跳起來,「宋計你太不靠譜了!」

盛光商場委任的設計監工今天到她們公司,聽說是個吹毛求疵的主,宋詩嘉作為主設計若遲到肯定落人話柄。

路上堵車,兩人趕到公司已近九點,宋詩嘉喘著氣與方宇目光相接,轉眼便見旁邊座位上坐了一個人。方宇要說什麼,辦公椅上的人忽然回過頭,在宋詩嘉驚異的眼神里微微一笑。

「詩嘉。」

頃刻,回憶以金戈鐵馬之勢在宋詩嘉的腦子裡登場。

那個日光傾城的下午,她親眼目睹連家大門被警察封條。素來淡定從容的姑娘首次泄露不鎮定,在視線所及的地方,扯著警務人員的褲腿大聲喊:「我爸會出現的!他會回來的!我得在這裡等他!」

那樣的聲嘶力竭,被對方漠視的神情瓦解。

彼日,兩個摯友隔著一百米的距離,卻猶如隔了洪荒世紀,連默用那樣涼的眼神看過自己。從那天起,宋詩嘉知道,她這輩子註定活在內疚里。

「詩嘉?」

連默外形有變,頭髮短了,卻還是瘦,精神奕奕。宋詩嘉一時不知該以何種姿態面對,好在方宇搭了話:「連小姐前兩年剛被英國CI公司聘為首席設計師,本以為以後在國內設計界都不能再一睹芳容,沒想有機會合作。既然兩位是舊友,盛光的案子公司希望連小姐能多費心,要是宋計有什麼不足的地方也請多指教。」

連默瞧了方宇兩眼,彷彿已窺出點什麼,宋詩嘉覺得局促,面容一熱,連默已波瀾不驚正過頭問她:「有空么?」

咖啡廳。

宋詩嘉挑了四人桌,桌面大,理所當然距離拉得遠。連默一身北歐風連體褲,及肩短髮,風情利落,令周遭男子的視線駐足。

「和我預想的一樣,你依舊沒什麼改變。」

連默率先打破沉默,宋詩嘉垂著的頭卻更低。她因為不愛喝水,嘴唇上泛著些丁點白皮,「別繞彎子了連默,你想要什麼,或即將做什麼,我都認。」

說完,懊悔得幾乎想自斷其舌。

是想問問她這幾多年都去了哪兒,過得怎麼樣的。

是想像老朋友敘舊般揚起笑臉問:「你最近是不是去過北京啊?我好像見到你了。」

又或者乾脆提議:「大家這麼久不見,叫上雪碧一起吃個飯吧。」

總之不該是這樣破罐破摔的語氣。

果然,對面人一時也沒話好說,抿唇片刻,隱約笑起來:「現在的你能認得起什麼?」沒了二話,抽身離去。

目送她漸遠的背影,宋詩嘉伸出去挽留的手頓在半空,最終緩緩垂在冰涼的桌面上。

如果要論「一生中對不起的人」這個話題,對宋詩嘉來講,連默首當其衝。

顧長風去部隊那年,她空出大把時間和阮雪碧連默等人廝混。

周末逛街回家,經過老宋房間,偶然聽見父親打電話,說什麼政策出台,某公司能源開發和政策沾邊,上面準備大力推廣,股票必飄紅。恰逢連家當時出了變故,正需要錢,連默成日心事重重。於是宋詩嘉心念一轉,給對方去了電話。

「消息靠譜嗎?」

隔著電流,宋詩嘉自信滿滿:「放心,親耳聽我爸說的,還查詢過股票代碼和相關消息,的確如此。要是現在大量購進,應該能幫你們家度過難關。」

按照連默的性格,她不該輕舉妄動,只是家裡突逢變故,父親焦頭爛額,回到家裡也是不停打電話。飯桌上,幾句話就能與連母挑起罵戰,搞得家無寧日,所以這個猶如雪中送炭的消息,就算是連默,也沒能抵住誘惑,給家裡透了消息。

短時間內,那支股票的確異軍突起,連連漲停。見勢正好,連默她爸孤注一擲,將所有都壓了上去,沒想老宋突然倒台,消息傳遍望城。

報道說檢方已注意老宋很久,一直收集對方行賄證據及上線,還發現其暗箱操控股市內部交易並爆出涉事公司,現時機成熟,立時逮捕。同天,那家能源公司股票無人再敢買進,連家破產。

宋詩嘉一時自顧不暇,心力交瘁。顧長風又在部隊,很少有機會打電話,消息也被顧元刻意封鎖,傳到顧長風耳朵里,已是好幾月後,她一通電話來分手。

部隊在北方邊境軍事訓練區,抬眼即岩壁,訓練營被重重圍在其中,常年溫度零下,動不動就鵝毛大雪。

宋詩嘉主動聯繫那天,顧長風剛野外訓練後歸隊,聽完連衣裳都沒加一件,連夜跑到隊里要請假回望城。連長不許,他就站在冰天雪地里等,一張臉凍得青紫。

軍隊紀律嚴明,更遑論特殊作戰部隊,沒特別緊急情況是不允回家的。見他如此固執,連長給顧元去了電話請示,得到四個字:「決不允許。」

顧長風早有心理準備,他此來不過走走過場,若他們不願意讓步,平常隊里的幾個好友已候著,就等一聲招呼。

當晚,他深深淺淺的腳印烙在雪地,周圍傳來山野獨有的呼嘯,腳下是濕滑的地面,旁邊是盤旋的斷崖,一不小心,萬劫不復。

那時候的顧長風在想什麼,靠什麼樣的心念支撐,大概這一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望城,CBD。

計程車太難找,宋詩嘉要穿著高跟鞋步行半小時,才能抵達連默公寓,將設計稿交付對方。

她拿著一踏A4紙,走在人潮熙攘的大街。剛下過雨,一輛小車急速駛過,濺起一地水漬,宋詩嘉的套裙上立見七八個烏黑點。

事故發生時,她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手中的紙,以保護其不被浸濕,上邊的用色都是彩鉛,一旦淋濕前功盡棄了。但是當她發現自己米色裙子上的污點時,她還是發自內心地長嘯了一聲:「SHIT!」

到達連默公寓,對方正在穿戴完畢,一身性感的JD小禮裙,深灰色緞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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