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什麼也沒忘記

畢業季匆匆來臨,蕭何加入了我們的複習陣營。他與劉大壯底子不差,臨時抱佛腳兩月,竟然真順利地拿到B大錄取通知書。魏光陰和我也不出意外地受B大青睞,儘管與之無緣,心中還是滿滿的歡喜。

學校按照慣例,為我們這屆舉行歡送會。禮堂發言過後,劉大壯活蹦亂跳地說:「我爸要給我慶祝,豪華大餐,你們都來啊!」

我覺得沒意思:「外面的東西都一個味兒,還不如自己在家做火鍋。」他用類似驚悚的目光盯住我說:「魏光陰和你說的話一模一樣,你倆可真是心有獨鍾啊!」

「是心有靈犀!」

大學會不會太好考了些,就他這文字水平,語文居然能及格嗎?!但聽他胡亂一說,怎麼也那樣高興。

他們幾個大男生里,除了蕭何,全都沒有買菜的經驗。偏偏蕭何得先回家和母親吃飯慶祝,於是他倆回劉家布置,買菜的事兒全落在我頭上。

菜市場距離學校兩站車的距離,公交遲遲沒來,我悠哉悠哉步行過去。

臨近正午的市場熱鬧稍減,我挨著店鋪挑選,最後收穫滿滿一袋子的涮肉。回頭想起魏光陰似乎偏愛蔬菜,於是又倒回去,再出來已大包小包兩手無空,卻迎面撞上舊仇。

「對不起啊。」

抬頭,發現是蛇廠老闆。

若非蛇老闆滿臉橫肉上的那道疤,我幾乎認不出他。可時過幾月,對方似乎在第一眼就記起了我是誰。

他身邊跟著幾個青年男子,興許是蛇廠工人,見我故意裝作不認識落荒而逃,他略顯譏笑地湊頭在那些青年男子耳邊說了些什麼。片刻,那幾個人跟上。

察覺到不懷好意的尾隨,我疾步快走,沒想他們更快。心慌意亂間,我伸手想招出租,偏偏全部滿載,沒有一輛有停的意思。

眼看蛇廠的青年工越靠越近,我眼角餘光瞄到路邊停著的那輛銀色路虎,當即頭腦一熱,嗖地跑過去,拉開車門,以天雷動地火的架勢坐上。

「開車!求您!」

後來,我聽說,葉慎尋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天忘記鎖車門。

他只不過下車買瓶水,剛坐進主駕駛,就憑空多了一個我。

關鍵是,我因為太過慌張,乃至於忘記自己手裡還提著大堆的菜。手舞足蹈間,那堆豬羊肉就如同我一樣,飛撲到他自認為顛倒眾生的那張臉上。

「開車!求您!」

待發現他就是莫名其妙我拉去認親的始作俑者,我立時吃了定心丸般:「外面有人追我!」好像他幫我脫離險境是應該的。

青年男子眼角的細褶子扯了扯,表情的潛台詞約莫是「哪只鬼沒長眼睛居然會追你」。

「不是那種追,是另外一種追。」

但他並不想聽我解釋究竟是哪種追,只掃了幾個左顧右盼的青年一眼,旋即打開我那邊的門,倚著烤漆精細的車身懶懶地問:「找她?趕緊帶走。」

晴天霹靂也不過如此。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生怕他們真過來連拉帶拽,透過車窗看,好在對方交頭接耳一番後作鳥獸散。

稍微冷靜下來,我才想起給劉大壯打電話,噼里啪啦地說了一大堆後,那頭的人開口:「你在哪兒,我來接你。」

竟是魏光陰的聲音。

我莫名不想他卷進是非,喉嚨哽了哽,電話那頭卻悉悉索索的,好像是他在玄關處換鞋。

「地點。」

片刻,魏光陰推門而出,頓頓重複。

我抬眼望四周,終報地名:「就在離他家不遠處的喚音街路口。」

掛斷電話,我面臨被趕下車,所幸葉慎尋的手機也及時響起,給我爭取了小段等待魏光陰的時間。

來電顯示是個女孩子,備註冉冉。我憶起認親烏龍當日,他與老首長在小閣談話,似乎提到過一個解冉的名字,應該就是這位沒錯。

一想到他方才將我置於險地,為報復,我刻意出聲:「看我剛買的精油,你喜歡的風信子味兒。」

說著,我大半個身子湊過去,順便抬起了手裡的豬肉,要他聞:「香不香?」

別問我為什麼還能活到現在,我想大概是運氣吧!畢竟愛笑的女孩子運氣不會太差,強顏歡笑也算其中一種呀……

葉慎尋擰眉,忍過一陣翻滾的噁心,將手機拿離耳邊一些,偏頭怒視我和那堆豬肉。我咽口唾沫,做好與他決一死戰的準備,遠遠卻見一道細長身影徐徐而來,立刻撒丫子飛奔而去。

有那麼幾秒,我察覺背後有道打量的目光落在我和魏光陰的方向,不多久回頭,發現銀色路虎已絕塵在人潮。

回劉家路上,我氣沖沖地向魏光陰說起自己的非人遭遇。

「我明白,這是個看臉的的世界,他見死不救,我認了,但也不必將我往火坑裡推啊!一點也不講人道主義!」

憤憤間,魏光陰接過我手裡的東西,一邊垂頭冥思,一邊分心安撫我。

「雖然沒見到,但聽起來,那人應該極有手腕。他的舉動應該是警告對方,已經有目擊證人,但凡你出一點兒事,所有人都脫不了干係。他並非想害你,而是換了個更好的方式救你。」

我恍然大悟,一時間有些後悔自己幼稚的行為,劉家大門已到。

他將菜重新交回我手裡:「你先去,我打個電話。」我不疑有他,轉身進門,聽他的聲音隱隱傳來。

「喂,何伯?」

……

沒幾日,去學校辦理檔案交接時,蛇廠老闆再度找上門。這次卻不為伺機報復,而是撲通一聲跪倒在我面前,求饒。

對方臉上抖動的刀疤橫肉不再是猙獰的代表,只是一個歷經歲月打磨,想要在夾縫中生存的平民百姓。

「你們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我這次吧!我家裡還有一兒一女,都等著我供大學,蛇廠要是倒閉了,我們家就徹底完了啊!我保證,絕不再找任何麻煩!」

他情緒激動地說了許多,只差沒涕淚橫流。拼湊間我才得知,原本建蛇廠的那塊地就是老闆租來的,最近卻被人高價買下,要他們強制搬出,可這大堆的蛇根本沒去處,但我依舊有些蒙。

「你們家地被買了,關我什麼事……」

我又不是白富美,又不是我買的啊。

蛇廠老闆更激動了:「來人說了,是魏家。對不起,我有眼不識泰山……」

中年男子依舊絮絮叨叨,怎麼叫都不起。我怔住出神,想起魏光陰在劉家門外打的那通電話。

是,為了我?

被在意的人放在心上,說不高興是假的。但高興之餘,我又莫名惆悵。

起初,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這股惆悵的出處,直到盛杉抄著手,款款而出。她應該目睹了蛇廠老闆哭訴的全過程,臉上寫著四個大字:意料之中。

「我說過的,那傢伙眥睚必報,根本不像表面那樣簡單。」

我高聲反駁,下意識地維護魏光陰:「照你這樣講,難道做錯事的人都不需要付出代價嗎?」

盛杉笑,漂亮的唇抿成一條線:「如果你真這樣想,就不會露出不忍的表情了。對,沒錯,做錯事的人需要付出代價,但起碼的憐憫之心也會有的吧?你很清楚,那種以為自己身在陽光下,實際被黑暗侵蝕的人,最可怕。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下一秒,他會對誰,做出什麼事情。也根本不確定,那個被針對的人,會不會是自己,畢竟人心無常。」

「所以,程改改,你對魏光陰的感覺是,想要在他身邊落腳,卻又想逃,承認嗎?」

承認嗎?

野炊回來的那個夜晚,我特別高興。我以為,我改變了魏光陰,將看似溫和實則性情寡淡的他,變成了一個能為他人考慮的男孩。說不定,他的病也會因此慢慢好轉。所以,遭遇蛇廠工人時,我第一個想到的,不是給他打電話,只因不想讓他見識人性的惡面,再受刺|激。可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想維持的現狀,還是不攻自破。

原本辦完交接後,我和魏光陰約好同去大使館,詢問簽證進度。我倆碰過頭後,盛杉的話頻頻浮現,我終忍不住向魏光陰問起。

「蛇老闆的廠地,是你買下的?」

他大約沒想對方會拋棄尊嚴找上我,一怔,沒直接回答,簡潔的四個字:「惡有惡報。」

我被他渾身忽散的冷意駭到,艷陽底下,也覺手心發涼,腳步生生頓在原地,儘管大使館的銀色樓宇已近在咫尺。

魏光陰察覺到我的不對勁,也停下步子。他側身看我,乾淨的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在想什麼?」

耳邊是滴滴不斷的鳴笛聲,面前是潑了墨樣的畫中少年。他原本應該如這個年紀的所有男生那樣,如劉大壯與蕭何那樣,行事莽撞,犯錯後再說「請原諒」,在打打鬧鬧中成長。但,上帝給了他一副好的容顏,一個好的家世,卻總歸是拿走了些什麼,作為交換。

想到這,我無端的擔憂化為憐憫,伸手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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