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立地成佛

「改改?」

我於夢中驚醒,睜眼見到張素麵朝天的臉。

她穿著與膚色一樣白的睡裙,無辜大眼撲閃,指了指床頭鬧鐘,為難道:「我應該先安慰在夢裡受驚的你,還是提醒你今天是到濱中上課的第一天,而且馬上就要來不及了?」

聞言,我一個鯉魚打挺:「程穗晚!為什麼不早點叫醒我?!」

如果有人故意讓你在重要的日子遲到,不要悲傷,不要哭泣,心平氣和地砍他幾刀,然後鎮定地去吃早飯。

然而,有的人就算將頭放在你的鍘刀之下,你也未必下得了手,對我來說,程穗晚就是這樣的角色。

當年在祥和里後山坡,我意外跌落山谷,被溪水沖走,救我的正是程家人。正值六一兒童節,他們舉家到郊外野餐垂釣,也被那場大雨困住,然後在忽明忽暗的閃電亮光里發現了我。

我在醫院高燒三天三夜,醒來後仍對那場暴雨心有餘悸,如同受驚小鹿,打量著陌生的一切。本來也免不了被送回祥和里的命運,程穗晚心軟,開口將我留下。

程父是小企業家,母親是大學教授,家境不錯,偏程穗晚性格內向,是班上頑皮孩子欺負的對象。她打小的夢想是有個哥哥,為她保駕護航,未料哥哥沒出現,我從天而降。好在,與她進了同所小學後,我的作用不比哥哥差。因為曾經戰過劉大壯的經歷,對付其他小屁孩兒簡直手到擒來。

不過,魏光陰有句話說對了,在識文斷字方面,我有天賦。儘管我起步比同期生晚,經過系統學習後倒進步神速。只是每當寫起自己的名字,我都會想起,有人曾認真教我筆畫的樣子。

寂靜小院里沒有多餘的燈,唯月光照明。呵氣成霜的季節,男孩的眼神很黏。只是不知如今的他,好不好?

出門準備去學校前,我還浪費了十分鐘思考——

難道我就這樣蓬頭垢面地去接近心尖少年?

十分鐘後,我想通了,畢竟我不是靠臉吃飯的姑娘,主要靠才華。

等明白了這個道理,距離上課時間更近。程家住宅離濱中兩站公交的距離,我抱著書包在大街上凌亂狂奔,解鎖了一百種追公交車的姿勢。乃至於後來網路流傳的追公交圖,我都懷疑自己是始祖。

當公交司機罔顧我的呼喊行雲流水般開走,我蹲在地上氣喘如牛,不僅沒了美貌,連優雅都失去了。

不出十秒,耳邊傳來稍顯尖銳的剎車聲。我抬眼,見一個白色校服身影,從斜後方衝到正在行駛的公交車前,迫使司機停下。

五月的濱城太陽已經明晃晃,我眯著眼,只窺得校服男孩個子高,道路兩旁的香樟樹影投在地上,與他的影子一起被拉長。正出神,那個身影竟遠遠地朝我招了招手。

「同學?」

他應該看見了我在追公交,才示意我上車。霎時,我的心裡閃了電。

一出門就遇見蓋世英雄的感覺,令我驚喜又忐忑。怎麼辦?難道我從此要棄夢中人投英雄了嗎?不,這實在太沒有原則。我在奔近的路上做了如許思想掙扎,但待我看清攔公交男孩的長相,我的掙扎沒了。

那實在是太過普通的一張臉,根本不符合故事裡英雄的長相。但不知為何,他看我的一雙眼,總令我覺得熟悉,彷彿挺早以前就見過,甚至有著很深的了解。

上車後,我站在男孩身旁匆忙道謝,接著拉著手環不動聲色地回憶。能讓我有記憶的人不多,異性更別說,魏光陰是唯一一個。

魏光陰?

當這名字在腦海里乍現,我咂舌。難道冥冥之中,緣分的齒輪已經啟動?我倆相逢於碧海藍天,我穿百褶裙他穿校服,我遭遇了困難他帥氣地伸出援手……一切都符合小說設定。

「改改?」

忽聽得公交上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下意識轉身,發現叫我的人竟然就是校服男孩。

見我答應,他黝黑瞳孔里流露出驚喜交加的情緒,輕而易舉捏著吊環的手顫了顫:「你真是改改?在祥和里待過的那個女孩?!」

我的天,如果前一秒我還抱著僥倖,希望這完全不符合男主氣質的男孩並不是我要找的人。那在對方問出「祥和里」三個字之際,我的心死了。

從那天起,我原諒了所有不喜歡我的人。因為我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不得人心實屬正常。就像我翻山越嶺為一個人而來,竟也一時無法接受他的平凡。但為了掩飾破碎的玻璃心,我還是高興地表達了自己的激動。

「你怎麼一眼就將我認出?」

同去學校的路上,我問。畢竟兒時的我體形偏圓,如今雖然沒有蛇的腰,至少胖瘦已經均勻。他挺了挺胸,看上去特別得意揚揚:「因為你右手心那顆小紅痣。」

舉止和兒時大相徑庭,令我當即在心裡默念:現在退學還來得及嗎?

不過,說到那顆紅痣,我的心又軟下來。因為這顆痣的由來,正是眼前這個人,在暴雨傾城的夜晚,親口訴與我聽的。

他說,我右掌那顆痣的學名叫遠山。擁有遠山痣的人,前世是天上的神仙,因為不小心犯了錯,佛祖便在他的手心紮下一個傷口,以作標記與懲罰。傷口癒合後,長出一顆痣,喻示她將永遠對自己珍惜的人,愛而不得。

彼日,我因為這樣似真似假的傳說黯然神傷,他卻失笑,安慰我:「傳說而已,就像阿里巴巴的寶藏,可誰都沒有找到過啊。」

那時,他並不明白,我會難過,是因為我很珍惜他。而他卻真如傳說里那樣,即將離我遠去。

回憶拉扯現實,我的神經倒鬆了松。好在,傳說果然不管用。因為我想珍惜的那個男孩,轉了一圈,又回到我的身邊。

見我初來乍到,魏光陰硬生生地將我的座位調到他身旁,以免我會因為不熟悉環境而緊張,細心程度倒是和兒時有一拼。

上課鈴響,門口一人姍姍來遲,我抬頭,與盛杉視線相對,露出「好巧」的眼神,她要表達的信息卻是:我竟然和她在一個班,好有挫敗感。

女孩依舊削肩細腰、神情驕傲,她越過我,徑直走到後兩排去。我深吸口氣,收拾心情,準備上課。不料我拿出的是數學輔導書,我身邊的魏光陰卻拿出武俠小說,偷偷掩在輔導書後方,導致我當場就想弱弱地問他:「你到底是怎麼混進濱中的?」

可那是我心心念念的少年啊!我不能!再說,他從小知道的就那麼多,智商也高,不聽課也能混個一二名不是很正常嗎?於是我全力壓住了顫抖的手。

第一堂數學,這裡的講課方法的確與其他學校不同。老師講解生動客觀,引經據典。在講到測度為0的某些集時,問還有沒有人知道其他例子。現場鴉雀無聲,老師巡視一遍,將目光定在我們的方向,眼鏡片後面的光一閃,定定叫出三個字。

「魏光陰。」

天呢!我就知道老師發現他的小動作了!

可魏同學還沉浸在漫畫中無法自拔,我暗自撞了撞他的手肘,引來他慌張的表情,隨後露出流氓兔一樣的迷茫眼神。我正欲提醒他被老師點名了,忽聽得後方一個清淡聲線傳來。

「康托爾集。從幾何角度看,它的函數圖像面積也為0。」

那聲音已趨近成熟,卻依舊保持著兒時那股淡定從容,令我呼吸一滯,猛地轉頭。

回答問題的人就站在身後,而我的動作過大,使得對方的課桌控制不住地往後移了移。

他微微閃身,隨後與我隔著半臂的距離,用墨影幢幢的一雙眼靜靜俯視我。像極多年前的夜晚,我跌倒他身前,他也是坐在廊檐下,用超乎年齡的目光,將我審視。

「光陰。」我喃喃叫。

然後,光陰靜止了。

因為那句情深意切的呼喊,我剛進校,就成為眾口相傳的對象。

「沒錯,就是電視上那個什麼天才少女,結果還不就一花痴,為了魏光陰才來的。」

「也不是不能理解,少女情懷總是春嘛。」

你才春,你全家都春。

我默默腹誹著穿過眾人眼光堆積的走廊,回到教室,對假冒偽劣者使用慘無人道的掐脖手法:「你到底是什麼鬼?什麼鬼?!」

若非他冒名頂替,籌謀已久的我,怎會對魏光陰的出現如此怔然、毫無準備。

下節體育課,教室里已沒人,唯獨他還抬不動腿兒地在看武俠小說。面對我梨花驟雨般的襲擊,他一邊收書一邊逃,嗷嗷亂叫。

「你不是記得我嗎?!我劉維啊!」

「劉維又是什麼鬼?!」

「你老說我虛胖,卻又叫我大壯那個啊!怎麼樣?我現在是不是瘦好多……」

我的三觀徹底被毀。

劉大壯說,我的存在,對他來講就跟人生礙石似的。我一消失,他緊跟著就被暴發戶父親找到,為了補償,要什麼給什麼,還到處托關係將他送到最好的私立學校。我正自省,忽然反應過來,不對!如果他是劉大壯,按照他那憋不住話的性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