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海經》與光陰

我的人生也曾達到過巔峰,因為2006年的一場知識競賽。

競賽是現場直播,每位選手上台時首先介紹自己,主持人問我:「在你之前,我們的節目里也出現過許多天才選手,你認為自己與他們有什麼不一樣?」

我想了想:「性格比他們好?」

台下一片嬉笑。

這麼厚臉皮的選手估計主持人沒見過,一時也不知怎麼接話,立馬啟用萬能句型說:「接著是才藝展示環節,你想給大家表演點兒什麼?」

「唱歌。」

我是真的會唱歌,還選擇了一首維吾爾族代表作《掀起你的蓋頭來》。可我雖然臉皮厚,也畢竟是第一次在電視上露臉,難免有些緊張,結果將歌詞錯唱為「掀起你的頭蓋來」,引起驚悚一片。所幸做主持的,救場功力不一般,他迅速用五個生動的「哈哈哈哈哈」帶過,快速接話道:「原來我們程同學要表演的是冷笑話啊。」

當然,真正讓我成名的,並非那句唱錯的歌詞,而是我的實力。

寫下這句話時,盛杉正坐在我對面,搞得我特別心虛,生怕她用「人眼看狗低」,哦,不,「狗眼看人低」的眼神回敬我。但上帝做證,那年,我於眾人眼裡,的確還是個冰雪聰明的天才少女。

PK台上。

主持人A:「這個叫程改改的女孩,年僅十八,知識儲備量已超過許多專業研究生。此前她已順利過了九關,至於能不能斬十將,全看她與接下來這位選手的表現。」

主持人B:「哇,這位選手也非常了不得。她與程改改年齡相差無幾,來自赫赫有名的濱城中學,相信她們的交鋒……」

入場前,我就注意過對面那喪盡天良的女孩。良的是她纖腰細腿,唇紅膚白,在網路上PO出照片必然能引人浮想聯翩,又兼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傲,美,卻不俗,像瓶味道獨特的香。喪的是,我唯一能與之相比的,大概只有年紀。而那個女孩,就是盛杉。

當天,我和她都發揮穩定,提前進入搶答環節。

「世界上出現麥田怪圈最多的國家是?」

盛杉:「英國。」

「我們通常所說的乾冰是哪種氣體存在的固態方式?」

我:「二氧化碳。」

「美國第一所軍事學校是什麼?」

盛杉:「西點。」

「毛線商標的第一位數字表示其原料,其中1代表?」

我:「國產羊毛。」

……

我倆看起來勢均力敵,整整超出原定節目時間半小時,直到電視台的廣告商要發飆,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才被終結。終結它的是我,眼看盛杉在一道常識題上有遲疑,我搶了先,完成二連擊。

「機動車靠邊停車時應該打什麼燈?」

我:「右轉向!」

乾脆利落的聲音方落,全場立刻掌聲如潮,其中不乏為盛杉唏噓的觀眾,小聲議論道:「真可惜,這麼簡單的題。」

卻被當事人聽見,回過嬌滴滴的一張面龐,表情滿不在乎:「我們家從來都是司機開車,我不知道打什麼燈不是理所當然嗎?」

這富炫得,我給滿分。

對決後,敗北的盛杉被請離。經過我身邊,她打量的目光過於赤|裸,導致我不自覺地抬頭,恰巧對上她眸子里的不以為然,彷彿輸的人並不是自己。我還來不及多想,她已翩然離去。

按照慣例,主持人還需將之前的擂主請上台。我如果將擂主也打敗,就能帶走對方積累的豐厚獎品。毫無懸念,我凱旋而歸,並在三個月後,收到了濱城中學的錄取通知書。

這所學校招生條件極其嚴格,像我這樣到了高三才插班而來的個例鮮少。

好吧我承認,之所以去參加勞什子競賽節目,不過想以此為階梯,進到這裡。對平凡的我來講,在電視上露個臉,引起學校注意,無疑是插班捷徑。

報到那日,天色陰晴不定,大門上金光閃閃的四個字被厚厚的雲層蒙上陰影,卻蒙不了我鼓脹充盈的心,然而好心情沒多久便消弭殆盡——

我迷路了。

在偌大的校園裡兜兜轉轉半小時後,我遇見的第一個熟人,與我對壘過的富家女——盛杉。她家司機大大咧咧地要將一輛雷克薩斯越野開進小道,保安是新來的,不太清楚狀況,上前攔住:「非本校家屬車輛不允許進入。」

車窗搖下,露出盛杉連烏雲都遮不了的光華模樣:「你看我不像校內家屬嗎?」

保安語塞:「呃,那你叫什麼名字?我得查下花名冊。」

她滿臉揶揄:「我姓大,叫大小姐。」

接著趁對方愣怔之際,她吩咐司機揚長而去。

車輛經過我身邊時,迅速開過又倒回,終穩穩剎在我面前。半開的玻璃窗之中,盛杉的輪廓乍現。

「喲,這不是讓我在電視上丟臉的姑娘嗎?」

很少有人既揚長,還不避短,立時惹得我尷尬症犯,變得話多又啰唆。

「沒、沒什麼啊,誰都有丟臉的時刻。像我,曾經用一百塊買了36元的東西,老闆找錢的時候告訴我說,給,找你74元。我一聽,多了,趕緊誠實地退回去十元,到家卻發現,他找給我的只有54塊錢!信任的樞紐真是說斷就斷。」

我講得熱火朝天,完了才瞥見盛杉一副「你什麼鬼」的表情,令我頓時有些尷尬,下意識地效仿她說:「那什麼……我姓自,名來熟。」

惹得車上的人哈哈大笑,似乎很佩服我自黑的能力,旋即將車門解鎖,細長的胳膊伸出,聲音懶懶的。

「上來吧,自來熟小少女。」

教室大樓在最東,每天能看見第一縷晨曦,盛杉叫司機將我送至報到處,那裡的人帶我熟悉環境,途中遇見一教師與學生並肩前行,正討論與人體結構相關問題。

「根據統計顯示,戰場死亡多數是由於醫療小組未能在士兵受傷後的第一個小時內到達並進行治療造成的。這一個小時,我們稱為黃金小時。那是不是可以設想,如何能根據儀器,從人體結構里找到與松鼠蛇類等相似的細胞或組織,進行克隆模仿,就能讓重傷病人被迫進入冬眠狀態,給醫護人員贏得最多的搶救時間?」

我霎時明白,PK時盛杉為什麼會輸給我。因為她們那種人的興趣點,根本不會放在停車究竟需要打什麼燈這樣無聊的事情上。她的腦容量是用來裝家國天下、人類科技這種大事兒的,像歌詞所唱——要為社會主義做貢獻。而我,才不是什麼天才少女,我一路念書過來全靠死記硬背。

如果將濱中比喻為一片海洋,盛杉等人是自由穿梭的鯨,我則是隨時能被吞沒的蝦米。在我並不熟悉的海域里,我必須走得很努力、很小心,才能讓自己看起來毫不費力。但我並不後悔,來到這裡。

教學樓頂樓,迎著春日末尾的風,看向依舊灰濛濛的天空,我不自覺地握緊脖頸處那一截不起眼的木頭。木頭又短又細,被人用紅線纏著,掛上。

那親手為我掛上短木的人,曾在一個清風拂面的山崗,少年老成地為我講解《山海經》。

「《山海經》里有種樹,叫迷谷。黑色木紋,形似構樹,具有指南針一樣的功能。人將其佩戴在身上,就不會迷失方向。」

只是,為我佩戴迷谷的男孩,始終沒回去。我只好摸索著他存在的軌跡,蹣跚而來。

時隔經年,他都不曾入過我的夢境。

聽說夢見一個人,是因為對方也想念了你。如此看來,我的念念不忘,並沒有得到迴響。然而去濱中報到的當晚,我史無前例地夢見了與他有關的事情。

夢裡溪流湍急,暴雨籠罩整座城,荒無人煙的山坡與樹林,兩個小小的人彼此依偎,聽樹葉被雨水沖刷的聲音。電閃雷鳴之間,小少女不經意瞥見少年白凈的臉,發現他也在看她以後,那場暴雨就從災難變成一場絕艷表演。

十歲前,我還生活在一所叫「祥和里」的孤兒院。沒感受到世人大肆渲染的悲傷絕望,反而這裡小朋友多,群居生活讓打小不甘寂寞的我覺得,還不錯。或許是因為,我被扔到孤兒院的時候沒有記憶,對父母的概念極其模糊,也就不怎麼傷心。

他是後來才出現在祥和里的,好幾輛漂亮的流線型轎車停在門口,兩個黑衣黑髮的男子一手提著禮物,一手護送他與管家下車。

當天是兒童節,院里有表演,我在台上唱歌,正高興,卻見小朋友們漲潮似的奔著禮物的方向撲過去,唯獨我無動於衷。

並非我心高氣傲不喜歡禮物,而是身為院里最不受歡迎的孩子,我能感受到的溫暖就這些了,無法容忍其他人連這點目光都奪走。所以,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並不好,甚至在心中暗暗同他較勁,盯著陌生入侵者的方向,聲音不低反高,硬將改編的兒歌唱到尾。

小河流水嘩啦啦,沒人要的孩子回誰家。

回狗家,狗咬我,回驢家,驢踢我……

早前聽院長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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