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風本是有情

從醫院跑走,我徑直去了魏氏大樓對面的咖啡館,坐靠窗位置。

不一會兒,那女人被保鏢和記者前簇後擁走出,以往顏色艷麗的衣裳改為一身縞素的白。嘰嘰喳喳追問下,她弓身進入房車,駛出好遠。等記者作鳥獸散,同樣的車輛又偷偷回到原地,停在咖啡館門前,一雙勻稱光潔的小腿露出。

她將墨鏡和帽子壓得很低,抽身往裡走,我也趕緊起身,去到定好的包間。

原先想約在其他地方,可她說,現在記者正滿城逮魏家的人,十分鐘前才露過面的地兒,反而安全。

我大概明白魏延生前喜歡她哪點。除了絲毫看不出年過四十的身材與容顏,還有過人心智。這樣的心智,適合商場,也適於任何雄才大略的男人。

「究竟什麼事?」

她坐下,將一杯甜到劣質的卡布奇諾推遠。

我懶散地撐起下巴,眨眼對她笑,笑容卻沒到骨子裡,「哦,沒什麼,就路過想來看看,失去靠山的人有多狼狽。」

那女人才不會被言語激怒,若是怕閑言碎語,我倆今日就不會以這樣的身份坐在這裡。

「狼狽?怎麼會?別人羨慕還來不及,中年喪夫,遺產都不知要分多少呢。」

果然,她嬌笑一聲,心情轉好,像偽裝的面具終於不用再戴上,拉過先前還嫌棄的杯子,捂在手中取熱,繼續說:「不過,你今天來恐怕不只看笑話?別探了,你的心上人,沒回來。」

想我縱橫嘴皮子場多年,別人卻往往將他提及,就能一招制敵,偶爾還是挺有挫敗感。

見我悶著發獃,她不知何時放下了瓷杯,將我湊近桌前的下巴用幾根芊芊細指抬起,似是而非感嘆,「不得不承認,有時看見你,真像年輕那會兒照鏡子。」

敵不動,我不動。我忍住心底翻騰的嫌惡,重新揚起笑意,「這不是您的基因優良么,媽?」

這甜甜一聲,反而刺|激她,愕地將手放開,口氣嚴肅非常,「別叫我媽,我不是你媽。我只有一個兒子,叫魏光陰。」

語畢,我摳著桌角油漆的力道不禁加重,「即使那個男人死了,你也不願認我?」

女子聳了聳肩,「認你?有什麼好處?認了你,董事會的老骨頭們還會支持我?以前在唾沫里游泳,才游上魏夫人的位置。現在剛死了丈夫,就迫不及待把和其他男人生的女兒帶回家,我沒那麼傻。」

她當然不傻,傻的是我。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竟幻想她會有絲絲難過,怕她撐不住,至少有個圈外人能說說話。現在看,實在多此一舉。她的富貴,她的地位,才是支撐她的東西。只要這些東西還在,她永遠不會倒。

一時間,我也沒什麼話好說了,她心領神會,看看錶,起身走人。臨到門口,突然出聲:「至於光陰,你死了這條心,你們不可能有結局。唉,八百年前的話到現在還重複,真是倒胃口。你光長得像我有什麼用,審時度勢的勁兒可一點沒有。」

我忍不住了,賭氣回嘴,「真當自己是上帝?劇本怎麼寫,我們就得怎麼演?」

「不信,你試試。」

「呵,」我抖了抖肩膀,「要是我和他有好結局,你預備怎麼辦?」

她回眸一笑,篤定地。

「那我就從你兩腿間爬出來,你是我媽。」

我氣滯,譏諷道:「還是算了,如果我生個女兒像你這般心狠,我肯定掐死她。」

她連與我多耍會嘴皮子的功夫都懶得花,轉身就走。

沒幾日,我出院,劉大壯請我吃火鍋沖喜,順帶拉上了好淑女。

好淑女說,她知道哪裡有家正宗的重慶火鍋,「好多濱城本地人都找不到。」結果她講的那家店就在我租住的小屋附近。

劉大壯:「重點是?」

我:「重點是,我果然找不到。」

吃飽喝足出來,我和劉大壯一如往常雞同鴨講,好淑女笑點超級奇怪,就因這麼兩句話,居然捧著肚子蹲在草叢邊前俯後仰。我問號臉地望著她,劉大壯也是。

自從認識好淑女,他彷彿也找到了可以智商碾壓的對象。雖然有時我很想提醒他,那傻姑娘,不過陷入了愛情。千萬別忘記,她可是加州大學護理專業出來的高才生,哪天真不高興了,隨便扎你幾針,你還不知道自己疼在哪裡。

但想想算了,他被扎,我挺高興的。

租的小屋就在附近,他倆吵吵鬧鬧步行著送我回去,晚上的春風比白天更醉人,哪怕想起亂七八糟的事兒,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了。果然,世上並無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問題。如果有,那就兩頓。

好淑女似乎與和我有同感,她兩隻細胳膊,一邊挽著我,另頭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劉維同學,喜色過甚說:「我們永遠這樣好不好?」我還沒來得及吐槽,劉大壯先聲奪人,「永遠?哪有誰會永遠陪在你身邊啊。」

我不贊同地努努嘴,「有啊,移動和聯通。」

不出意外,好淑女又笑了。此間,我和劉大壯的嘴仗又是一個來回。最後一言不合拳腳相加。

我倆拳腳相向的原因,是出版社編輯給我打了個電話,詢問我稿費有沒有到賬,我沒多加在意,點頭如啄米。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掛了電話,便見劉大壯黑沉沉一張臉盯著我,聲討。

「程改改同志。原先,我以為你是缺錢,所以吝嗇。現在,我發現,你丫有錢,也摳門!」

我不同意,「先前付款,我掏了錢包,可你說,為了暴發戶兒子的尊嚴,這單必須你來買!」

「那是我以為你沒錢啊!」

「我有沒有錢!和誰請客,有毛的關係?!」

劉大壯怒,非要我請頓宵夜才罷休,猛虎捕食的姿態,朝著柔弱的我……懷裡的銀行卡撲來。為了捍衛我在病床上堅持碼字得來的稿費,我只能和他鬥爭到底。

屆時,小區門口已近在眼前。在我和劉大壯你推我拉你搶我奪期間,我們雙雙趔趄著,摔進了門口的綠化帶里。好淑女欲行又止,不知該幫誰比較好,直到一束車燈遠遠打來。

這小區是周印幫忙找的,雖然面積小,可五臟俱全,安全係數也高。無奈最近大門的兩盞路燈壞掉了,所以車燈光特別明顯。

白熾燈打進草叢,久久未熄,覆蓋著我的眼帘,令眼眶發脹。我掙扎著從綠化里爬起,同時穩穩抱住銀行卡,循著光源望去。須臾,白色轎車駕駛座上的人推門而下,立在將好的風裡,朝我們的方向傾了傾嘴角。

霎時間,劉大壯銀行卡也不要了,比我更快反應過來,潑猴似地蹦躂過去,給了青年男子一個擁抱,「你終於捨得回來了?!」後想起他是為什麼回濱城,臉色有些尷尬,又苦於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轉身指著我說:「你再不出現,她就要去報名參加《非誠勿擾》了,畢竟少有人能養得起食量那麼好的姑娘啊。」

我……不就是沒把稿費分給他嗎?給,都拿去!看你能不能飛起來!

劉維能不能飛,我已經不能確定了,因為那人正徐徐朝我走來。我手指莫名一松,珍愛的小金庫咔咔掉地上。車燈光還亮著,糊了我眼前一片,只能眨眼,再眨眼,以證明越來越近的影子不是幻覺。

闊別兩年,他更瘦,似乎半陣風就能吹走。其他改變,還是有,瞧人的眼神越來越淡,彷彿有層水霧,霧後邊,才是最真的東西。

我小心翼翼打量,看男子更近,直到聞見他身上獨有的植物清香。深吸一口,眼角餘光卻見他眉心忽蹙,抬起右手,近乎溫柔地,將我發頂的幾片雜葉一一清除。

時光彷彿倒回至某個寒冷冬夜,他一顆顆將我敞開的外套紐扣別好。那時,如果我敢投入他的懷抱,不知今日,會是什麼模樣。

劉大壯很會看眼色,留下句「回頭聊」,悄無聲息拉著花痴的好淑女離開了。用小姑娘後來的話說就是,「程程姐,看見他,我總算明白,為什麼葉總這樣的貨色在眼前,你也能無動於衷。」

並非葉慎尋多醜,只是少女嘛,都喜歡外表涼薄實則深情的小說男主,魏光陰恰好長了張男主模子。至於葉慎尋,好看是好看的,卻常年板著臉,令人不敢有多餘的妄想,更不會有這麼春風化雨的時刻。況且,還整天想著開除她,那這個霸道總裁當得就不怎麼樣!

回到當晚,魏光陰仗著身高,輕鬆將我頭頂的落葉拂掉。我鬼使神差帶著探尋的口氣叫他,「光陰?」

他應了,臉色平靜,第一句卻沒問候我好,只說對不起,「我恐怕要食言了。」神色凄哀。

曾經,在一片茂盛的迷谷樹林前,我用盡所有力氣,推開他的手。

「魏光陰,你走吧,別再回來。去一個我找不到的地方。去一個就算我後悔了,也無法抵達你的遠方。」

那時,他說成全。而今,他又出現。重要的是,我,可曾後悔過?

小區兩頭林立的樹已經有了綠意,青年男子立在盎然的綠意種,用近乎悲傷的語氣對我說,「我要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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