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刻 混沌之時 貳

夕陽斜照,暮鐘敲響,少年們嘻嘻哈哈地散去,練武場重歸寂靜,只有一名少女仍在認真練習著,長長秀髮被紅色絲帶隨意綰起。她穿著一身青色短打,渾身上下再無裝飾,舉手投足,閃展挪騰,動作簡單,一招一式卻皆有分寸。

蕭子瑜知道花淺在練武時不喜被打擾,便拖著岳無瑕到旁邊石凳上等待。

天門宗很少有女孩是靈戰師,僅有的那麼幾個也是修行本身法器,鮮有這般鍛煉拳腳的。岳無瑕是周長老最看重的徒弟,從未放鬆過他的體魄鍛煉,他的習武天賦在門派也是數一數二的好,哪怕是不用法器,光憑拳腳也能輕鬆制服幾條大漢。他平日里也會陪師兄弟們切磋,除了遇上王學知這般天生神力的貨色,鮮有敗績。如今看著花淺練武,動作如行雲流水,招式間力度十足,看起來很不錯。

岳無瑕是好武之人,看得技癢,跳下場招呼:「師妹,來切磋切磋,我不帶法器。」

花淺感受到不同尋常的力量,停下了練習的步伐,輕輕地皺了皺眉頭,尋思是哪裡來的不自量力的傻瓜。她將目光緩緩移到了岳無瑕背上寶劍,琥珀色的眸子里猛地抹過一絲寒意。冰蟒也順著主人的目光從岳無瑕的臉上移到背後,驚詫片刻後,他認出了這把該死的法器。

這把劍化成灰他都記得——離火·絳羽。

當年的冰蟒是魔界最強的法器,十天八荒,在他手上毀滅的神器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離火·絳羽雖然在人間算是了不起的法器,擱在魔界和天界,不過尋常。它的主人也是個唯唯諾諾的傢伙,只會滿臉痴心地跟在蒼瓊女神背後拍馬屁,恨不得將自己的心肝挖出來討女神歡喜。

可是,誰又想到,這個看起來很沒骨頭的傢伙,似乎愛女神愛得連性命都不要的男人,不知被誰策反,竟在最關鍵的時刻背叛了女神!

蒼瓊女神在不歸岩陷入困境之際,是那個卑鄙的男人反戈一擊,用離火·絳羽將她釘上了不歸岩。

女神被封印之前,憤怒地拼盡最後之力,砍下了他的頭顱,毀滅了他的魂魄。頭顱落入塵埃前,他的口中吐出了最後的感嘆:「它說得對,只有這樣,你才能永遠忘不了我……」

女神問:「他是誰?」

頭顱在地上滾動著,再也不會說話。

帶著火焰的寶劍,釘在惡魔美麗的軀體上,為三界之戰落下帷幕。

蒼瓊女神的肉體被藏起來,魔界隨著女神的靈魂一起被封印,在戰鬥中受創頗深的神靈進入休眠,妖族一蹶不振,唯獨人類欣欣向榮地發展起來。離火·絳羽再次重生,此時的他已是人界的英雄,他擁有了更溫柔更優秀的主人,受到了更多的榮耀和尊重,獲得更大的名氣和權利,他的女神卻在封印中受苦。

憑什麼傷害我家主人的傢伙能得到幸福?

冰蟒看著離火劍上的火焰紋路,看著岳無瑕帥氣溫和的面孔,他覺得被毀壞的鱗甲又在隱隱作痛。黑暗的影子在悄悄蔓延,巨蛇的毒牙,緩緩伸出,他想將這尚未長成的鳳凰連同少年一起吞噬。

離火·絳羽打了個寒戰,他在主人的腰間醒來,警惕地看向前方銀髮金眸的法器,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忽然感到了徹骨的恐懼,彷彿被毒蛇吞入腹中般,幽暗禁閉,無法呼吸,渾身透著說不出的難受,卻不知這樣的感受從何而來。

岳無瑕發現了自家法器的不安,問:「怎麼了?」

絳羽死也不願承認自己的詞典里有恐懼兩個字的存在,他硬著頭皮誇冰蟒:「看起來不錯嘛。」

絳羽眼高於頂,這是他這輩子第二次夸人。

岳無瑕很震驚,為何他家法器只對雄性法器有興趣?紅衣長得像女人也就算了,冰蟒長得爺們得不能再爺們了,他這種三觀端正的主人,決不允許自家法器走上不歸路!看過人間百態,認識過各種變態,經歷過絳羽向男人求婚的打擊,後遺症尚未痊癒的岳無瑕一下子想歪了。

神器的自信是強大的,絳羽在短暫的不安後,再次恢複了傲慢,他才不信一個小小的珍器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不由對剛才的失態很是懊惱,對冰蟒更是厭惡,於是狠狠地瞪了回去。

蕭子瑜察覺了兩名法器之間弱小的火花,雖然狐疑,卻樂觀地認為這兩個性格惡劣的法器連面都沒見過,不至於得罪對方,縱使空氣中有危機四伏的感覺,他還是儘可能將所有事情往好處想,露出幾顆潔白的小牙,賠笑對花淺和岳無瑕說:「看來他們很投緣。」

「投你妹!」

「投你奶奶個熊!」

兩個法器異口同聲,又繼續互瞪起來。

蕭子瑜被罵得摸不著頭腦:「到底怎麼了?」

岳無瑕急忙呵斥:「絳羽,不得無禮。」

花淺也伸手攔下了冰蟒,低聲訓斥:「不要惹事。」她不過是見到當年的法器驚愕罷了,法器是被主人使用的工具,她憎恨的對象從來不是絳羽,更不是重生過的絳羽,也不至於要為收拾它而冒露餡的風險,更何況她現在事情極多,總要分個主次,不能縱容冰蟒胡鬧。至於這個帶著絳羽的少年來添亂,她也不介意收拾一頓:「你真要和我切磋?」

岳無瑕應:「放心吧,我不會傷到淺淺師妹的。」

話音未落,一道拳風撲面而來。

岳無瑕迅速抬手招架,未料,拳化做掌,轉了個彎,彷彿預感到對手招數變化般,直劈他的腕關節處,震得他虎口發麻。剛剛變招往後躍時,少女彷彿猜出了他的行動,搶前半步,右腿已狠狠踢向膝蓋,距離不差分毫,命中。岳無瑕無法受力,搖搖倒下,少女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膝蓋頂著小腹,將他狠狠按到沙地里,笑問:「切磋?」

她招招不快,招招預判。

從開始到結束,只有三招,勝負已分。

雖然對女孩有些輕敵,但岳無瑕無法想像自己會敗得那麼乾脆利落,他愣愣地看著少女近在咫尺的面孔,看著那對冰冷如寒潭水的琥珀色眼睛,看著那羊脂美玉般細膩的肌膚,看著那微微翹起,帶著殘忍笑意的雙唇,聽著那溫柔卻冰冷的聲音,整個人都呆住了。滾燙的血液從心頭湧上面頰,他的心跳開始加速,越來越快,他的腦海一片空白,全身就感覺如雲里穿梭的燕、遨遊四海的魚,無法形容,無法解釋,卻似曾相識。

他肯定自己見過花淺。

在哪裡?哪裡?岳無瑕瘋狂地在記憶里搜尋。

他想起了,那是他從小到大反反覆復做的同一個夢裡。

夢裡有鮮血和腐屍的氣味,他駕馭著寶劍,堅定地飛向某個方向,似乎在尋找什麼。他不知道尋找的東西是什麼,可是那樣東西很重要,是超越一切的重要。後來,隨著岳無瑕的年齡增長,夢的景象越來越鮮明,他看見了鮮血匯聚的湖泊,屍骨堆成的高山,宛如煉獄,在這片紅色修羅地的盡頭有個模模糊糊的女子背影,他不顧一切地想要靠近,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敗。

夢境不斷重複,刻入岳無瑕的骨髓。

他不停說服自己夢是鏡花水月的幻境。

可是,和夢中相似的女孩真真切切地出現在面前,他竟不知如何形容這樣的感覺,或許是,一見鍾情?

花淺看他在發獃,以為被打懵了,起身向目瞪口呆的蕭子瑜走去。

岳無瑕見她離開,急忙伸手拉住,期待地問:「我們見過嗎?」

花淺討厭被男人碰觸,她飛快地甩開那隻貌似「登徒子」的手,朝蕭子瑜問:「你認識這傢伙?」

蕭子瑜尚未從震撼中醒來,他知道花淺不弱,卻不知強到這種地步。他從其他學徒的口中也知道岳無瑕的拳腳功夫在男孩里也算排得上號的,於是他欽佩地看了半晌花淺,方將岳無瑕詳細介紹了番。

花淺對凡人帥哥毫無興趣,點點頭算行禮。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拉你的。」岳無瑕對剛剛的失禮行為再三道歉,他壓抑著激動的心情,對花淺誇道,「師妹好身手,巾幗不讓鬚眉,讓人佩服,不知以後還有沒有切磋機會?你平日都什麼時候在練武場?」

絳羽察覺出主人和平時不一樣,好奇問:「主人,你在勾搭女人?」

岳無瑕頭次想丟了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法器。

花淺努力想了許久謙虛用詞,僵硬道:「承蒙師兄相讓,我不過是特別喜歡舞槍弄棒的粗魯女子罷了,認真打起來,我怎及岳師兄家離火萬一?那是傳說中打敗蒼瓊女神的神器,能得它認可的主人定是舉世無雙的才俊。」最後一句話,她很努力才沒透出諷刺來。

不歸岩上,血跡仍在。

隨著蒼瓊女神斬下鳳煌神君的頭顱,離火·絳羽早已重生,他不記得前塵往事,亦不記得那亂中取巧的慘烈戰況。蘇醒後不斷有人用這段過往恭維它,以為它是完全憑藉自己力量戰勝了史上最恐怖的女魔頭,被捧得越發驕橫,頗有「天下法器,唯我獨尊」的自信。如今聽見剛入門的漂亮小姑娘也知道他的威風歷史,絳羽對其好感大增,得瑟道:「有眼光,雖然我家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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