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刻 啟明之時 伍

瑤台仙田,方寸斗室,原本的酒味被新鮮空氣取代,大堆雜物全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書桌,還有大堆大堆的書籍。有散發著淡淡墨香的新本,有線都快散開的古本,甚至還有二十多箇舊竹簡,刻滿看不懂的古老文字。蕭子瑜埋首書山,手懸狼筆,口中念念有詞,兩眼通紅,似乎幾天都沒睡好覺。

花淺隨意翻著竹簡,神遊天外,琢磨天門宗會將秘密藏在哪裡。

紅衣手捧食盒飛來,娉娉裊裊地將食盒打開,將菜肴一樣樣佈於桌上,油爆過的花生米、醬腌的海帶絲,配著碧梗粥和小碟炸鵪鶉格外開胃,然後又拿出幾塊甜香四溢的白糖糕,再次勸埋首用功的孩子道:「主人,您和淺淺都歇會吧。功夫不急於一時,累壞身子不值得。」

「天奎末、蟻牛粉、靈砂土都是屬於同類型的土屬性材料,外觀極其相似,他們的區別在於……」蕭子瑜壓根兒沒聽見他在說話,自顧自地邊抄邊背。他原以為上次頂撞了周長老,定會遭到處罰,甚至被逐出師門,他忐忑不安地等了幾天,沒等到任何責難,大家按部就班地修行,那場動亂彷彿沒發生過。學徒們的課程終於上了正軌,為了讓新學徒們早日適應靈修生活,早期的靈法師訓練都極嚴格,每天練武校場上風雨不動地站著兩排挨罰的倒霉蛋,一溜手提磚頭蹲馬步的是靈戰師學徒,一溜頭頂磚頭大聲背規矩的是靈器師學徒,偶爾還有幾個帶著靈獸站在屋檐下掛著牌子反省的靈獸師學徒,唯蕭子瑜從未加入過任何處罰隊列。他在眾人嫉妒羨慕恨的目光下,被老糊塗抓去瑤台仙田開小灶,每天頭暈腦漲地回靜心居時,他都會被莫珍冷嘲熱諷地說是靠拍馬屁才逃過痛苦訓練的。唯獨蕭子瑜自己知道,若非心裡還有些不要命的狠勁兒,否則他寧願去校場上扎馬步。

制符如畫圖,練筆先練線。手要穩,筆要正,千絲萬縷穿插其中,每條線都不能偏。

每日百張線圖,反反覆復畫著基礎線條,老糊塗布置的功課枯燥無比,這種基礎的課程沒有任何天賦可以彌補,必須用毅力來克服。半個月來,蕭子瑜為了多得些練習機會,多拿些制符材料,偷偷幫對制符沒興趣的花淺把功課一併做了。每天畫兩百張線圖,手腕練得紅腫麻木,每天晚上都靠紅衣用熱水敷,否則沒有知覺。虧得蕭子瑜素有耐心,才咬牙堅持了下來。老糊塗也知道他們私下的小動作,只是他對教導花淺這種靈戰師最沒興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了。

蕭子瑜越畫越熟練,越畫越順暢。

忽然,花淺伸出手,抓住了他的筆桿。

蕭子瑜迷惘地抬起頭:「我還有八十八張才畫完。」

花淺不容置疑道:「該吃午飯了。」

「已經這個點了?」蕭子瑜不敢置信地看著窗外猛烈的陽光,終於察覺時間有些不對,他的肚子適時叫了兩聲,這才覺得餓了,趕緊謝過花淺的體貼,接過粥大口喝了起來,喝了兩口,卻見紅衣在旁邊,無聊地捧著那碟白糖糕,輕輕地嗅,彷彿在聞世界上最好聞的味道。蕭子瑜好奇問,「你沒吃過白糖糕嗎?」話剛說完,他又覺得自己多嘴了,紅衣的模樣氣度都不是小門小戶培養出來的,白糖糕又不算什麼昂貴點心,只是特別甜膩,鄉下稍微有錢點的人家進城時也能吃個一兩回,紅衣怎會稀罕這個?

「天門宗的糕點不過尋常,最好的糕點在京城的百味坊。」紅衣深吸一口氣,將白糖糕輕輕放回蕭子瑜面前,嘆息道,「我生前最喜歡甜食,可惜沒福氣,我還記得那碟蜂蜜玫瑰酥的氣味,濃郁蜜味裡面有淡淡的玫瑰香,隨風飄來,很美好。」

蕭子瑜越發不明白了:「你只喜歡聞?不愛吃?」

紅衣糾正道:「不是不愛吃,是不能吃。」

蕭子瑜疑惑不解:「為什麼不能吃?」

紅衣隨口回答:「因為吃甜食會胖,會壞牙,所以不能吃,牛羊魚肉也不能吃,會留氣味。為了維持身材,我平日里能吃的東西是極少的,有時候只有一些香露,」他想起往事,笑了起來,「那時候我半夜餓得不行,溜去廚房偷東西吃被發現,被罰餓了三天。」世人好細腰,他就只能挨餓,餓出弱柳扶風的身材、盈盈一把的細腰來取悅眾人。

蕭子瑜雖不明白紅衣為何要刻意挨餓,卻明白挨餓的滋味,他替自家法器難過。

冰蟒給花淺泡茶,聽見這番話,不太明白紅衣話中的哀傷,隨口安慰:「人類真奇怪,有人想吃卻沒得吃,有些人能吃卻不肯吃。你又不是女孩兒,要那麼漂亮做什麼?把自己餓得那麼瘦,風吹吹就倒怎麼行?!男人就要結實魁梧才是好漢子!哪怕胖得像個球也比瘦巴巴好,你生前的老闆肯定是捨本逐末的吝嗇鬼!連飯都不給你吃飽,怎麼幹活?若他還活著我替你收拾他!晚點我替你尋些糕點味的養護油來,玫瑰芙蓉露味道頂好,很多法器都喜歡。」

紅衣被他亂七八糟的話逗笑了,連聲道:「往事已過去了,不必再追憶,先謝謝大哥的照顧。」

冰蟒大咧咧道:「好說好說。」

蕭子瑜見他露出笑顏,又和冰蟒相處融洽,也釋懷了,匆匆吃完飯又繼續在紙上畫線條,花淺繼續看書。

「乖徒弟!你可得給師父爭氣!」忽而,老糊塗像一陣風般沖了進來,看見花淺在旁邊,皺眉道,「你怎麼還沒走?靈戰師不滾校場上去打木人,留在這裡添什麼亂?偷看我給寶貝徒弟上的獨家課程?」

他似乎忘了自己也是花淺的師父。

蕭子瑜遲疑著要不要提醒他,花淺早已乾脆利索地起身走了——她不稀罕做什麼靈修師,更不稀罕學這些凡間的普通咒符。既然蕭子瑜在這裡乖乖畫符,有老糊塗和紅衣盯著,不存在什麼危險,她不如去查探天門宗的秘密之所。

老糊塗等花淺走遠後,表情嚴肅地告訴蕭子瑜:「我要將你培養成超越岳無瑕的靈法師!」

蕭子瑜覺得自家師父喝醉了。

岳無瑕早已是光輝萬丈的太陽,他只是黯淡無光的小星星,而且蕭子瑜的成長經歷造就了他低調謙遜的性格,做事微小謹慎,不喜歡出風頭,也不喜歡引人注目。比起成為太陽的他更喜歡月亮,在孤寂的夜裡反襯太陽的光輝卻是不可缺失的存在。

老糊塗揮舞著酒葫蘆:「周順天那剛愎自用的混蛋!咱們得好好打他的臉!」

蕭子瑜默默低下頭,沒敢反駁師父口沫橫飛的豪情壯志,免得被噴一臉酒。

老糊塗說夠了豪言壯語,回歸正題:「你不是問師父符咒如何戰鬥嗎?」

蕭子瑜激動地點頭。

老糊塗鬍子微動,左手中忽然冒出一束火焰,噴向蕭子瑜畫好的大堆黃紙上,尚未等蕭子瑜開口驚叫,右手又化出一片冰雨,在半空中將火焰澆滅。起手反手間,卻見雲霧飛揚,雷聲四起,瞬息間四種基礎符咒放了個遍。蕭子瑜竟看不出他是何時掏出符咒,何時施放的。老糊塗見徒弟看得目瞪口呆,遺憾地開口道:「快,是靈修師戰鬥的基礎,可惜我老了,動作也慢了,否則數種符咒可以接近同時放出。雖然普通靈法師也能運用符咒,可是只有靈修師的法器擁有儲備符咒和隨時製作符咒的能力,也只有我們才能隨身攜帶和即時製作各種各樣的符咒,靈活多變,對症下藥,用腦子才是靈修師的戰鬥方式。面對使用火焰的法器,我們可以用冰符、水符、霧符化解,面對使用寒冰的法器,我們可以用火符、土符化解等等,但所有的戰鬥的前提都是快,若是被對手打斷或看穿出手便是你失敗的時刻。」

他說話間,手心再次出現一股冷水將蕭子瑜淋了個透心涼。

蕭子瑜愣了片刻,打了個噴嚏。

「蠢東西。」老糊塗將風、火、霧、水、土五種符咒交給蕭子瑜,「從今天開始,你除了練習線條外,再將這幾種基礎符咒製作十次,我會讓符材倉庫給你增加相應的材料供量,你每天的空閑時間都要練習符咒釋放的手法,記住要快而隱蔽,以後我會隨時向你釋放基礎符咒,你要隨時破解,等什麼時候能後發先至,將我攻擊你的符咒化解掉才算小成。」

蕭子瑜連聲應下,他為功課增加既高興又苦惱,保證道:「就算不睡覺,我也畫完!」

老糊塗拉了拉他頸間玉墜,呵斥道:「你這初出茅廬的小鬼器,讓主人練練線也罷了,畫符咒時還敢偷懶?要你何用?」

隨著紅衣一聲輕笑,紅光閃過,桌上五張基礎符咒瞬間消失。

蕭子瑜錯愕間,玉墜忽然發出柔柔紅光,像最柔軟的水,纏繞在他的手腕和筆桿上,蕭子瑜感覺桌上符咒不過看了一眼,所有線條卻如刻在腦海中般清晰。在紅光的包裹下,他畫的每條線條都更加穩定有力,速度也開始加快,不需思索,不需停頓,在法器的帶領下,他彷彿天生就知道怎麼畫。

世間法器與主人之間都有通靈默契,紅衣作為制符法器,自有獨特之處。

蕭子瑜初嘗滋味,很快沉浸其中,連老糊塗飄然而去也未察覺。他只恨不得多畫點,再多畫點,直到材料用完才意猶未盡地停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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